鶴雲庭中(1 / 1)

深陷迷境 迎雙 4044 字 4個月前

京城宅院,鶴雲庭。

前些時日積雪成堆,表層的積雪在白天融化,又在夜裡重新凝結成冰。房簷掛著淩旬長長粗冰碴,與今晚這淒冷月色遙遙對望成凝。

薑恩生一身修身束腰男士長袍,手握刀柄,衣著單薄站在結冰地麵練劍。

夜深露重,少女窈窕身軀利落乾脆,鼻腔熱息隨動作在空中劃出一副朦朧山水畫,刀尖滑過寒風,“嗖嗖”聲像懸掛在石瓦口的冰碴斷裂掉落在地的聲音,時而摻雜著她微粗重的換吸聲。

餘懷之眸色深重坐在石階上,一腿踩在台階上,另一條長腿順著石階隨意耷拉下去,“右手抬高!手腕發力,刀尖垂直向下,掌心送力!刺——!”

他抵在膝蓋的手肘與膝蓋中間,放在一塊繡有桃花的黑色帕子。

舞動的少女按照他的指令,一步步糾正自己的刀法。

她如同落在冰線之上的鷹,腳底絲滑疾速,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朝他衝過來。

她手中劍尖直衝他眉心。

他眼底一片坦然,嘴角勾著淺淺笑意,毫無反抗的等待承接她的怒氣。

“嗖——!”

薑恩生持劍懟向餘懷之臉前,她怒目圓瞪,咬牙切齒道:“大膽賊人,竟敢偷看本姑娘練劍!”

餘懷之略過那無情冰冷刀劍,深邃眼眸一眨不眨望向薑恩生。

即便此時是隻有明月照亮的深夜,可他還是看到了少女眼底的熊熊怒火。

那股氣憤,由他醞生而出;那團火焰,因他而怒。

“一個月了……”餘懷之眼底流露出幾分鬆散,他抬手欲要擋開自己麵前的那把劍,“氣還沒消?”

他食指剛碰到冰冷刀尖,少女手持刀劍便頃刻間更往前挪動半分。

“我對你的恨,隻會隨時間愈發增多。”薑恩生目光炯炯有神,持劍步步向前。

然後,她的劍尖被男人阻止,無法前進。

她的劍刺向餘懷之食指指腹。

她餘光瞥見男人的臉,他居然在笑。

“我一刀下去,你命就沒了!”薑恩生低聲道。

餘懷之嘴角的弧度越來越明顯,深不見底的黑眸眸底卻勾著莫名的篤定。

他一字一句道:“你不會。”

薑恩生望著他,月色之下,他眼底的笑意愈發放蕩,她撇過頭去,將手中的劍丟掉。

“哐當”一聲,刀柄掉在餘懷之腳尖。

她隨手掀起衣擺,大步坐在石階上。口鼻呼出的熱息飄向空中,鼻尖染上薄薄一層寒氣。

額頭的汗珠順著太陽穴緩緩滑落而下,汗珠擦過臉頰,有些癢意,薑恩生抬手欲要用袖口擦拭去。隻是手腕才抬起半分,就被一道突如其來的力道攔住。

她偏頭,對上男人矜冷專注的眼睛。

隻見餘懷之食指纏帕,薄薄手帕緩慢而小心地將落下的汗水擦拭而去,他灼熱目光從手帕挪向她的臉龐,深邃漆黑眸底泛著幾分蕩漾波痕。

他喉結微微滾了下,自然而然的將觸碰到她臉頰的手帕拿開。

薑恩生垂眸,瞥見搭在她右手手腕上的大掌。

幾乎一眨眼的功夫,她便猝然將手從他掌心抽走。

餘懷之垂眸,望著空空如也的掌心,忽地輕笑一聲。

薑恩生道:“男女授受不親。”

餘懷之嘴角弧度越來越深,他側目望著薑恩生生悶氣的倔強和彆扭,好像越來越控製不住自己情不自禁飛向她的心。

他垂眸,盯著自己不知所措的手指尖

餘懷之低聲道,“……薑恩生。”

薑恩生扭頭,看向他。

“若有更好的解決辦法,我心裡是一萬個不願你以身涉險。”餘懷之將剛才給她擦拭汗水的手帕整齊疊起來,小心翼翼揣進懷裡。

“這件事我不想再提。”薑恩生打斷他,“雖說醉春樓那老鴇答應了要我…不是……要錦繡城來的那位上元節那天接客。”

薑恩生心裡不自覺歎了口氣。

她頂了錦繡城那姑娘,現在可不就是她上元節的時候準備接客,有什麼區彆?

“但我聽她們說,老鴇已經扛不住多方壓力,打算這幾日就要讓我接客。”薑恩生惡狠狠瞪了餘懷之一眼,“你有什麼好法子沒?”

不給餘懷之說話的機會,薑恩生又話趕話道:“彆告訴我,你這些時日每天夜裡把我換出來教我練這些刀劍,是打算把我一人丟在醉春樓那火坑,留我每逢遇見危險就拿刀跟人決一死戰。”

“還不如找個舞娘教我學支舞,這樣好歹遇到什麼緊急情況的時候,我還能磨蹭時間找機會應付。”薑恩生喪喪地歎了口氣。

終於瞅到她說話間隙,餘懷之連忙道,“不用等到上元節,上元夜之前你就可以從醉春樓抽身。”

薑恩生眼底一亮,轉頭望向餘懷之,“此話當真?”

餘懷之頷首,“當真。”

薑恩生不自覺鬆了口氣。

月色時而朦朧,時而清亮,晝夜間,霜露愈發深重。

薑恩生起身,長長舒了口氣。

餘懷之望著那抹單薄身影,眼底的擔憂愈漸難以融化。

“薑恩生!”他忽然開口。

薑恩生轉過身來,“什麼?”

餘懷之猝然起身,大步徑直走到她麵前。他飽含歉意的黑眸混雜著心疼,他嗓音沙啞,“是我騙了你。”

薑恩生眉心蹙起。

“那日匪人截棺,我隻帶走你一人,其實我有私心……”

男人傾言相告,她才熄滅的怒火又死而複燃,瞬間從腳底油然升起。

“我信你有應對突發|情況的能力,並且你排在我心中第一位,於我而言,除你之外,再無人能與你一決高下。”餘懷之話聲很輕,又似牽帶著沉重難哽,“可我又打心底不舍將你推向這未知境地。”

“可你還是這麼做了。”薑恩生打斷他。

“你明知危險深不可測,可你還是這麼做了!”薑恩生揚著滿是倔強的小臉,目不轉睛望著餘懷之黑眸,忽地不自覺發出一聲冷笑,“我一時之間,竟不知該高興你如此看得起我,還是該替被你看得起的我悲哀。”

他欲言又止的模樣讓她心裡愈發虛得慌。

薑恩生餘光瞥見丟在石階最底層的長劍,她大步流星衝過去,俯身一把拾起佩劍,折回身的同時,手中刀柄快而準的在掌心轉動半圈,冰涼刀刃膈於她手臂與身側隻見,堅實悶硬的刀柄實實在在抵向餘懷之左側胸膛。

他被她猝不及防的抵懟硬生生向後退了兩步,亂了節拍的心跳牽動唯一傾訴衷腸的眼睛。

他望見她眼底的怒火中,映射出他不知所措的煞白臉色。

“……薑恩生。”他薄唇微張,她的名字從他口中而出,他卻沒有底氣將那道聲音喊的響亮堅定。

“餘懷之!”薑恩生中氣十足,胸膛被氣得一陣起伏,“我若真被安排出去接客,我就是做鬼都不會放過你!”

恍然之間,長劍“哐當”掉落在地,發出一陣清脆聲響。

餘懷之錯愕抬眸,望見她眼底隻有氣惱,久久不見埋怨。

那一刻,他懸在心中的石頭終於落地。

若她心中恨他怨他,彆說她不會放過他,他也絕不原宥自己。

少女衣擺在月色之下揚起,甩在他佇立靜止垂落的手背。

餘懷之望著那抹單薄背影愈走愈遠,最後融入黑夜之中。

那年上元節,他呆呆跟在官人身後,望著失去四肢的父親被人用車拉著進了菜市口的胡同。

陰暗潮濕的小巷,房角邊沿布滿被凍的發黑的苔蘚,四周彌漫著混雜氣味,越往裡走就越冷,是那種冷到心底發慌恐怖的境地。

小巷裡住著一個二皮匠,姓薑名茂德,他們會在多位二皮匠之中選擇薑茂德,是因為他的名字與眾不同,聽起來多少讓人覺得心安。

可那人身腰佝僂著,麵色發黑,他的五官是在黑夜之中不經意瞥一眼就會做許久噩夢的模樣,後來,餘懷之甚至聽到有人在背後議論他的長相,他們用到一個詞,麵目可憎。

但就是這樣“麵目可憎”的一個男人,做著這種不被人待見的營生,他的身邊卻有一個比幼時餘懷之還矮一半的明媚丫頭。

丫頭一雙水汪汪大眼睛,利落輕快地伴於男人身旁,時而遞上縫紉用線,時而將一旁的油燈遞於男人手側,供於男人針尖沾油燈水。

她一言不發,手中舉著一串隻剩兩顆的糖葫蘆。

那串糖葫蘆應該過了好幾天,外表的糖漿都沒了,丫頭吃的時候也隻是一下一下舔著,舔一下不舍地看上好幾眼。

母親為了生他大出血,他剛降臨到這個世上,母親便離他而去,一向對他管教苛刻嚴待的父親,也因陪聖上微服私訪突遭賊人,為護駕,父親當場被賊人擄走,待被追回時,就隻剩下身軀,手臂雙腿早已不知下落。

因事出於上元節前後,為消去些不吉利的事情,當朝太後提議儘早讓父親入土為安。

於是,他們找到了二皮匠。

他坐在薑家門檻,怔怔望著父親安安靜靜的被針線穿插扯整,他後槽牙咬碎了也沒控製住眼眶的淚水。

正戀戀不舍嗦著早就沒了糖漿的丫頭聞聲看過來。

然後,她拿著早已分不清是她口水還是山楂汁的糖葫蘆伸到他嘴邊。

“你吃嗎?”

丫頭嗓音清脆,像一枝野蠻生長卻生的細膩的翠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