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知舟牽著馬,腳步微微一頓。
身後的宮娥們已經圍上來了,他心底閃過微不可察的窘迫與困惑。
她貴為公主,完全不必流露出這種般卑微之態。
她大可以像從前那樣,挺直脊背,繃直雙肩,揚著下巴發號施令。
完全不必像現在這樣,用那種近乎可憐的眼神望著自己。
這太過於···· ···
他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詞形容,隻能頷首避開那倒灼灼的目光:
''微臣遵命。''
他牽著馬緩緩走向馬廄,夕陽的餘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元季瑤靜靜看著那道遠去的背影,嫣紅的唇瓣緊緊抿成一條線,不是不想開口,而是瘋狂跳動的心令她難以成聲。
*
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尤其是深宮之內。
九公主在飛龍廄學騎馬一事很快就傳開了。
這本是一樁尋常小事。
可若是細問幾句,便又令人品出幾分不尋常的意味。
今日晌午後,皇後娘娘邀宮中女眷小聚,不見九公主便問了幾句。
太子妃搶在貴妃娘娘之前開口:''母後有所不知,九妹妹及笄之後性情大變,素日裡嬌滴滴的小女娘,如今日日勤勉,在馬場上風吹日曬的,可叫人心疼呢。''
皇後娘娘輕笑一聲:''噢?想來是春蒐近了,她也想去北苑試試身手?''
洛貴妃淺笑著應道:''長公主送了一匹寶駒給九兒,她歡喜得不行,亦不願辜負長公主的美意,這才鼓起勇氣學了起來。''
皇後娘娘滿意的點點頭,又對身旁的女官道:''今日不是宣了靜姝?怎麼不見?''
女官聞言,立即躬身去催請。
可太子妃不知為何,又將話題繞了回來:''若是換了旁人,憑空如何學得這麼快?聽說九妹妹特意請了從隴西回來的小侯爺做教習,所以才進步神速。''
語落,在座諸位嬪妃娘娘,後宮佳麗都略有所察地笑了笑。
洛貴妃這才曉得,居然是易知舟?這九兒為何不與自己明說?
貴妃娘娘一時有些措手不及,猶豫著該如何接上這句話。
正巧長公主姍姍來遲,一襲杏粉色曳地長裙,滿身華翠,妝發精致,一眼看去,倒是比宮裡這幾位更神采奕奕。
''女兒給母後請安,貴妃娘娘妝安。''
長公主向來不拘禮數,福了福身子就算是禮畢了。
皇後娘娘指了指身邊的空位:''過來坐吧。''
宮裡的後妃茶敘本就沒什麼趣味,來來回回儘是說些奉承話,元靜姝十次裡隻來兩次,也算是給自己母後麵子了。
太子妃見元靜姝神情倨傲地落座,二人目光淺淺相觸,她向來忌憚長公主,這位姑奶奶喜怒難辨,稍有不順心就炮火連天,懟得人下不來台。
太子妃本是想偃旗息鼓的,可自己好不容易才起了個話頭,又不想白白浪費,於是緩緩提起一口氣:
''長公主送禮物真是送到了九妹妹心坎裡了,這不,今日九妹妹忙著學騎馬,都顧不上來與咱們相聚。''
長公主鳳眸凝光:''是麼?''
洛貴妃心下有幾分忐忑,不想繼續這個話題。
長公主索性起身:''那本宮正好瞧瞧去。''
她才來就要走,皇後娘娘自然不高興:''九兒專心好學,你去了豈非打擾!乖乖坐著吧。''
元靜姝悻悻地坐回來,可看太子妃眼神有幾分異樣,她心思婉轉,暗暗咂摸,騎馬?
''有武安侯做伴,長公主若是去了,反倒······''太子妃語焉不詳,其餘幾位嬪妃卻都掩嘴偷笑。
''武安侯?''元靜姝對這個名字略有幾分印象。
皇後娘娘道:''你不記得了?隴西易將軍的獨子,你們幼時也曾見過麵。''
早年陛下與易將軍一同打天下,宿州又與隴西相鄰。
''噢~那個寡言少語的少年郎啊!''
元季瑤腦海中浮現出一張俊朗的臉,自己頭一次出嫁時,他還騎馬送過親。
''長公主,如今的小侯爺英俊拔拓,風華正茂,可不是什麼小少年了!''
意識到自己似乎中了太子妃的圈套,元靜姝不再搭話。
太子妃見狀,話頭一轉,找上了貴妃娘娘:''貴妃娘娘可曾見過武安侯?''
洛貴妃見皇後娘娘也看向自己,心想這話躲不過了,隻能含笑打馬虎眼:''見沒見過本宮實在是不記清了,但聽你們說得這般好,倒是叫人越發好奇了。''
太子妃輕笑一聲:''兒臣還以為是貴妃娘娘看中了武安侯品貌端正,這才指派給九妹妹做騎射教習的。不然放著宮裡這麼多現成的人不用······''
元靜姝聽出了太子妃的話外之音,心中雖然對她這種拐彎抹角的說話風格有幾分不屑,但亦有幾分好奇。
那一日九兒在梨園問自己,成婚嫁人究竟好不好時,那幅欲語還羞的模樣,倒像是有心上人了,難道就是武安侯?
元靜姝也不免轉頭看向了貴妃娘娘。
在眾人的矚目中,貴妃娘娘端起茶盞輕啜一口。
*
馬場內,玲瓏四蹄輕碾,富有節奏的馬蹄聲不斷傳來。
易知舟身形筆直地站在不遠處,九公主雖然基礎薄弱,但學得很認真,他稍加指導,便進步不少,今日是第七日,她已經可以獨立騎行了。
他暗自算了算,再有兩日鞏固,足矣。
''保持頻率。''
見她夾在馬腹兩側的雙腿似乎在偷偷用力,他連忙出聲阻止:''不要加速。''
幾日接觸下來,易知舟發覺九公主並不像旁人口中說得般嬌矜,她領悟得快,膽子亦大,方才上馬前自己分明囑咐過她要勻速前進,可一旦跑起來,她幾次想偷偷加速。
又跑了一圈,馬背上的元季瑤十分開懷,騎馬的樂趣比自己想象得多,短短幾日她就從最初的懼怕轉變為無限的享受。
馬兒吐著熱息,緩緩靠近圍欄。
那道高大的身影正等著她們。
''易大人,我能加速再試一圈嗎?''
她雙手持韁繩,一身月藍騎裝,光潔的額頭上凝結著一層薄汗,神情專注地望著他。
易知舟卻搖搖頭:''欲速則不達,公主今日就保持這個速度,待掌握紮實了,再快馬揚鞭。''
元季瑤沒有得到''易教習''的首肯,隻好遺憾地摸了摸馬兒的脖子,她俯下身在玲瓏耳邊說起了悄悄話:''玲瓏,咱們再跑一圈吧。''
語落,馬兒立即言聽計從,扭轉馬頭再度回到場上。
元季瑤挺直了腰背,身體與馬兒保持一樣節奏,一人一馬,身形漸遠。
得寶捧著茶壺,就守在易知舟幾步開外:''易大人,要不要來一杯紫蘇飲子?''
今日天氣很熱,此刻又正值晌午後,馬場可不比禦花園,四周光禿禿的連一棵草都沒有,唯有頭頂高懸的烈日,叫人一陣陣難熬。
青柑和鬆蘿守在涼傘下,得寶隻能守在易大人身旁。
易知舟:''多謝公公,不必了。''
得寶:''易大人您彆這麼見外,喚小的得寶就行。''
得寶又指了指涼棚下:''易大人若是不喜涼,我再去給大人沏一杯熱的?''
易知舟看他一眼:''得寶公公,不必如此客氣。''
得寶見易大人油鹽不進,隻好悻悻作罷。
他倒沒有壞心眼,九公主每日要練習一個時辰,他們在一旁侍候著,自然日日與易大人見麵。
宮裡私下有傳言,說九公主青睞易小侯爺,名為騎馬,實際上二人是在幽會。
一開始得寶也信以為真,
可是這幾日下來,得寶又覺得謠言隻是謠言。
九公主學得認真,易大人更是不苟言笑。
每日雷打不動一個時辰,從上馬到下馬,兩人的交談也不算多,都是與騎術相關的,一點也不像流言所說的幽會······
得寶擦拭了一下額頭的汗珠兒,心中暗道:誰家有情人曬著太陽幽會?
元季瑤又跑了一圈,玲瓏堪堪停下時,她抬手撫了撫鬢邊貼著的碎發。
易知舟看了看時辰:''殿下,今日就到這裡吧。''
春末夏初,日頭一日比一日毒辣。
''時辰到了嗎?''元季瑤還想再跑一圈,可他都開口了,自己隻能停下來,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著他,分明有些意猶未儘。
易知舟倒是看得分明,可······
''已經一個時辰了。''
玲瓏得不到主人前進的指令,於是腳步頓了頓,停在圍欄邊。
元季瑤:''易大人,再延長一會兒,可以嗎?''
若是彆的日子,易知舟倒是無所謂,但是今日有些特殊。
他神情微微有些停頓:''還請殿下見諒,微臣今日還有些私事,恐怕······''
元季瑤聞言,輕輕拍拍玲瓏的脖子,馬兒立即靠向木圍欄,她握住馬鞍,身子一抬輕盈又熟練地下了馬。
易知舟見她動作嫻熟,心底略過一絲微不可察的喜悅。
''這些日子勞煩易大人了。''她站定在易知舟麵前,日日見麵,她已經不會動不動就臉紅了,但,但還是不敢與他對視太久。
易知舟:''殿下言重了。''
說話時他看了一眼身旁的漏鐘,元季瑤忙問:''可是有要緊事耽誤了?我讓馬車送易大人回去?''
宮內不能騎馬,坐馬車才是最快的辦法。
易知舟婉拒道:''不必了,今日是吾妹及笄之禮,微臣自當趕回去······''
元季瑤腦海中浮現出那個怯懦又可愛的女子,頓時又生出幾分愧疚:''那易大人快去吧。''
易知舟正欲辭彆,目光恰恰掃過九公主薄汗潺潺的額角,於是鬼使神差地冒出一句:''殿下也回去吧。''
元季瑤疑惑不解的看他,這人眉目清朗,帶著幾分書卷氣,可身形骨架卻分明魁梧壯碩。
''殿下勁頭十足是好事,可當下赤日苦炎,還是勞逸結合為妙。''
語落,他指了指涼棚。
不知為何,元季瑤心頭忽而略過一絲清風,這麼多天過去了,終於聽見他說了句題外話。
這幾日她都不敢言笑,生怕易大人又覺得她態度不端正。
見他要走,她忽然想起來一件事:''易大人留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