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槐序,春和景明。
易知舟才下值,就看見當初德陽門的那個小太監。
''易大人吉祥,奴才得寶奉九公主之命為您指路。''得寶上回因禍得福,被調到了成華宮當差。
今日笑盈盈前來,是請易大人去馬場。
殿衛所營房前頭還有不少同僚在,眾人自然不曉得九公主派人請易大人所為何事?
但無論何事,年輕貌美的公主和氣質翩翩的郎君,就足以令人浮想聯翩。
易知舟雖然生性淡漠,不在意旁人的看法,可畢竟當著諸多同僚的麵,他衝得寶輕道一句:
''我自己認得路,公公請回吧。''
''那怎麼能行,九公主吩咐奴才請大人同去,奴才必須····''
得寶一張小嘴嘚吧嘚吧,眼看就要長篇大論。
易知舟隻好打斷:''那走吧。''
二人一前一後順著宮道離去,背後的同僚們卻炸開了鍋。
''易大人與九公主?''
''難道咱們殿衛所裡要出個乘龍快婿了?''
''那有何不可?人家本來就是侯爺!''
''哎呦呦,怨我娘親,怎麼就沒將我生得芝蘭玉樹,風度翩翩呢!''
*
飛龍廄。
易知舟來的時候,見到馬場一圈每隔兩個木樁就守著一名士兵,加上九公主身邊的宮娥、太監;烏泱泱一大批人,場麵實在熱鬨。
''這是做什麼?''他問崔碩。
崔碩表情凝重:''下官吸取了昨日的教訓,特意抽調了禁軍來馬場邊站崗。
今日若是那玲瓏再發狂,這些士兵一起上,絕對將它死死穩住!''
易知舟滿臉無奈,心道:你第一天騎馬啊,以這匹馬的力道與速度,它若真是狂躁起來,眼下這些人哪裡拉得住?
但他沒有明說,心思一轉:此情此景,人多一些反而好。
元季瑤回首,見一身明甲闊步而來的易知舟,心頭不禁微微一顫,那畫卷裡的人好似活了過來。
思忖間,頎長的身影已經停在了幾步之外。
''參見公主殿下。''
依舊是那種清清淡淡的語調。
四目相對,她暗覺兩頰發熱,想起昨日二人共騎,他的胸膛就貼在自己的背後,那種火燒火燎的感覺,實在叫人難以平靜。
比起公主的心緒紛飛,易知舟顯得平淡如水。
偌大的馬場已經清理乾淨了,昨日發狂的玲瓏,此刻正乖巧地站在二人身後,棗紅色的馬鞍已經套好,鬃毛溫順地貼在一側,和昨日發狂疾馳的模樣判若兩馬。
易知舟伸手摸了摸它的馬麵。
''本宮方才已經喂它吃過蘋婆果子了!''似乎為了掩飾內心的慌張,她語調忽而上揚:''它一口氣吃了五個呢!''
崔碩建議,要多多和馬兒接觸,才能培養感情。
對此她深感同意,人和馬一樣,都要多多接觸才能行。
她小心翼翼地打量著對麵的人,他眉目端肅,神色無波,五官卻驚豔絕塵,宛若中秋之夜高懸於空的皓月,流光皎皎,引人矚目。
易知舟:''殿下從前學過騎術嗎?''
元季瑤點了點頭,但又很快又搖搖頭,白嫩嫩的小臉上寫滿糾結:''本宮幼年時曾學過···兩日,算不算?''
易知舟頓了頓:''不算。''
尋常富貴人家的女兒可能沒有機會學習騎馬,但貴為帝王之女,騎術是打小就要具備的技能,即便不精通,多少也該有幾分基礎,否則每年的春蒐、夏苗、秋獮、冬狩如何應對?還有都城大大小小的馬球會,遊園會······
昨日應下這樁差事時,他隻當是九公主是想精進騎術,可萬萬沒想到,她居然完全不會······
場邊圍著的青柑、綠雪和鬆蘿眼巴巴地盯著馬場內的兩人一馬。
鬆蘿不禁有些擔憂:''九公主明明那麼害怕,你瞧瞧,她坐在馬背上小臉都白了。''
青柑卻暗地偷笑:''我瞧著,分明是紅的。''
她早就發覺九公主對這位易大人有些不同了。
前幾回還不敢確定,但昨夜是她在公主門外守夜。
九公主抱著小魚兒唉聲歎氣了大半宿。
一會兒問小狸奴:本宮這麼做對不對?
一會又問:他該不會看出本宮彆有用心了吧?
過一會兒又問:小魚兒你說他鐘情與什麼樣的女子?
青柑就算再傻,也猜得到九公主口中的那個''他'',就是此刻馬場中間儀範清冷,器宇落落的易大人呀!
蒼天啊,這不正是戲文裡說的紅男綠女來相會,春心萌動情意濃?
青柑激動得一晚上沒睡著。
綠雪卻滿臉憂鬱,她回頭審視了一下四周,這麼多人守在邊上呢,那易大人雖然看起來文質彬彬,但他方才好像扶了公主一把,距離太遠,綠雪看不清楚,所以不確定他扶的究竟是公主的袖子還是······其他地方?
若是傳出什麼流言蜚語,有礙公主清譽可怎麼好?
崔碩看著那高大健碩的寶馬,滿心滿眼都是得意之色,瞧瞧,瞧瞧啊,不愧是我們隴西的小侯爺,再桀驁不馴的馬兒到了他手裡,都會變得乖巧聽話!
不遠處的角落裡,曹公公姍姍來遲,他不欲被九公主或易大人瞧見,所以特意選了個偏僻的拐角偷偷觀察。
馬場中央,九公主一身騎裝高坐在上,模樣瞧著還挺鎮定的。
易大人明光亮甲,一看就是才下值,衣裳都沒來得及換,他一手牽著馬額的革帶引馬前行,一手空空,隻是臉色怎麼瞧著有點冷啊?
曹公公眯起眼睛,弓身湊近,努力看得清楚一些,否則等會兒回去了,不好向陛下回話。
馬場外眾人的心思各有不同,但馬場內的二人卻毫不知情。
''手肘再降下來些。''
易知舟見九公主始終無法放鬆下來,不由得想到了柔嘉,她七八歲的時候也學過騎馬,那時候好像也是這般緊張,總是聳肩抬肘,但很快柔嘉就能獨自騎乘了。
不僅如此,往後這些年,柔嘉的騎術越發精湛,比許多男子都要強。
元季瑤卻苦惱:''我,我總是不由自主就抬起來了。''
易知舟:''無妨,越不在意,才越能放鬆。微臣先帶殿下慢行一圈,您先熟悉這種頻率。''
他牽著馬繞場一周。
滿天的橘光正好映在那明光閃閃的甲胄上。
元季瑤坐的端正,可目光總是不由自主地落在他身上,他的發絲濃鬱烏黑,不像旁的男子那般總是簪著精致繁複或材質昂貴的發冠,隻一圈青潤的玉冠,簡潔素樸的有些過分。
她看得入神,一時間忘了手裡還牽著韁繩。
易知舟感覺到韁繩鬆了,倏爾回眸。
四目相對,遇個正著!
''殿下在看什麼?''清亮的聲音端端飄來,帶著幾分嚴厲。
元季瑤心頭一驚,懊惱叢生。
''沒,沒什麼······''
她心一虛,自然底氣不足。
''馬背上除了忌酒,忌躁,忌怯,更忌······心不在焉。''
易知舟或許都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語氣有何不妥,他隻是將心中所想清晰的講述出來。
但在嬌氣的公主殿下看來,這種語氣,這種神情,已經有些過分······嚴肅了。
她心尖微微一酸:''知道了。''
易知舟回頭,牽著馬兒又轉了一圈,
夕陽將二人的影子投射向空曠的馬場。
元季瑤謹記他方才說過的要點,可是在馬背上保持上半身筆直,真的很累。
沒忍住偷偷歎了一口氣。
易知舟就好像背後長眼睛一樣:''殿下累了?''
元季瑤忙搖搖頭:''沒,沒有。''
易知舟蹙眉:''累了就說,可以休息。''
不知為何,元季瑤不願意被他看輕,她讓他教自己騎馬確實存了私心,俗話說近水樓台先得月,她想看看母妃口中所說的萬一挑一之人,究竟是不是名副其實。
另外,她也想弄清楚之前那兩次悸動的狂跳,莫名的羞怯,究竟是不是因為······愛慕?
易知舟見九公主在馬背上又出神了,心下略有幾分無奈,騎馬不比其他,一旦心不在焉很容易墜馬,後果嚴重絕非玩笑。
''籲。''隨著他簡短的一聲,馬兒立即停下腳步。
馬背上的元季瑤茫然地看向他。
''殿下若是累了,今日就到這裡吧。''
他抬手欲從她手中抽走韁繩,可她下意識往後一扯,不曾想用力過猛,重心一歪,整個人就像枝頭懸掛的一顆紅杏,噗通下落。
易知舟常年習武,身體的反應快過腦袋。
雙臂往前一伸,便將這顆青澀的'杏子'接到懷裡。
無辜的反倒是玲瓏了''突~突~突~""馬鼻中吐出幾口熱息,噗簌噗簌的大眼睛直勾勾望著眼前的男女。
易知舟委身鬆開九公主,扶著她站好:''微臣鬥膽,請問殿下為何要學騎馬?''
元季瑤驚魂甫定,被他這麼一問,思緒越發遲鈍了:''因為···''
因為想和你多加接觸。
話到嘴邊她倏爾頓住。
''因為······春蒐在即,本宮也想像姊妹們那樣,策馬馳騁。''半晌後,她終於憋出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
易知舟對這個尋常的答案也提不起太多興趣,隻能無可奈何的解釋道:
''騎馬不難,殿下既有心學習,就該拿出些許誠意來。''
昨日飲酒,今日出神,這樣能學好才怪?
易知舟見她似乎也有些害怕,於是又委婉了些:''殿下若想速成,微臣亦有辦法教,隻是那樣對殿下不利。''
他緊了緊手裡的韁繩:''微臣自幼騎馬,深知此事不可貪圖便利,務必穩紮穩打。''
元季瑤還是頭一回聽他一口氣說這麼多話,不知為何,心底竟冒出幾分竊喜。
''易大人的意思,本宮都明白,本宮會專心的······''
九公主有心改正,他身為臣子自然無話可說。
隻是今日都從馬上掉下來了,也不必繼續了,易知舟便想牽著馬往回走。
可沒想到一雙素白的小手緊緊扯住了他的袖管。
''我都說了會認真的,你就彆生氣了!''她急著留住他,卻沒有意識到自己的這句話,霸道中帶著幾分嬌嗔。
易知舟看著手腕間多出來的一雙手,指骨潤長,肌理細膩。
''殿下逾矩了。''他輕輕提醒,帶著幾分冷漠。
元季瑤這才意識到不妥,連忙鬆開手。
''今日就到此為止吧。''
易知舟抬首看了看馬場邊。
那頭的青柑、綠雪見易大人抬頭了,料想應該是結束了,於是急忙捧著溫熱的茶盞,潔白巾子迎上來。
元季瑤一時有些拿不準他的意思,忙開口追問:
''那明日呢,明日還是這個時辰?本宮在這裡等你?''
這一刻,她不是眾星捧月的公主,隻是一個膽怯懵懂的妙齡女子,麵對那個朦朦朧朧令自己心動的男子。
既期待,又忐忑。
她深怕他會拒絕,尋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推辭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