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園門外,車馬喧囂。
易知舟隻知道這地方可以聽戲,卻萬萬沒料到會如此熱鬨。
來看戲的車馬將寬闊的街道堵的水泄不通,行人被迫在大大小小的馬車之間穿梭往來,人聲混合著沿街小販的叫賣聲,場麵分外熱鬨,他索性翻身下馬,將馬兒牽至不遠處的鏢局馬槽內。
待他安頓好馬匹,轉身再向梨園的方向走去時,一駕華碧紫綢的馬車引起了他的注意。
馬車被人流堵住了去路,隻能停在街尾處。車廂兩側紗幔低垂,遮得嚴嚴實實,這樣尋常的馬車在都城內司空見慣,但車旁跟著的兩位素服侍女卻非同尋常。
拜過目不忘的眼力所賜,他輕而易舉就辨認出這兩位正是九公主的貼身宮娥。
易知舟不動聲色地隱入人流,心中卻有幾分不解,宮裡有專門的戲台子,為何還要特意出來?
都城這幾年的治安很好,尤其是這種熱鬨的地界都會有金吾衛增加巡邏,他下意識回頭,隱隱瞧見街角身穿鎧甲手握兵器的士兵,這才闊步入了梨園的正門,熙攘的人聲伴著戲台上高亢的曲調,令他瞬間蹙眉。
這地方,太喧鬨。
''臨淵!''身著蒼青色圓領長袍的閆鬆鶴早早等在了台階上,一見麵就笑盈盈地迎上來。
''你何時喜歡聽戲了?''故友相見,易知舟難得露出明亮的笑容,清雋的臉龐竟曾添了幾分少年意。
閆鬆鶴引著他往垂花門後麵的小戲園走去:''我終日在深山老林裡晃悠,好不容易回到都城了,自然要來這最熱鬨的地界過過癮啊!''
大戲台人頭攢動、熙攘擁擠;小戲園子裡卻曲徑幽幽,二人在其中一間雅亭內落座,一臂寬的黃鬆木茶桌上已經擺好了茶水點心。
易知舟闊袖一擺,坐姿挺拔如鐘:''鬆鶴,府上一切可好?若是缺人短物了,儘管同我開口。''
對麵的閆鬆鶴一邊斟茶一邊點點頭:''你放心,我絕不會同你客氣的。''
二人年幼便相識,閆家世代行醫,他的叔父曾經在隴西易將軍手下作過十幾年軍醫,閆鬆鶴比易知舟虛長了幾歲,常年追隨族中長輩在外雲遊行醫,這麼多年雖然天南海北居無定所,但二人始終保持著書信往來。
易知舟掃了一眼對麵的戲台,曲子還未開演。
閆鬆鶴:''柔嘉的舊疾如何?可有按照我開的方子按時服藥?''
提起這件事易知舟不禁頷首致謝:''多虧了你的方子,她堅持調理,如今好多了。''
半年前他從隴西回來時,瞧見家中的寡母與弱妹,一向驕傲的心氣兒瞬間就頹靡了,回想自己多年來隻顧著練兵馴馬,卻忽略了母親與妹妹,易知舟的眼中顯出幾分愧疚。
閆鬆鶴知道他的心思,開口安慰:''罷了,如今你人都回來了,往後自然有大把時間關愛她們,待你成婚生子,府中人丁興旺了,日子豈不更加舒心。''
易知舟輕笑一下,不予置評。
''婚事定下了嗎?''閆鬆鶴問了一半,還想再開口時,隻聽戲台上弦月輕撥。
易知舟也應聲轉頭,隻是他的目光與人不同,施施然投向了月洞門那邊。
在花樹的掩映下,隱約可見頭戴兜帽的妙玲女子悄然入了不遠處的另一座雅亭。
易知舟不自覺輕笑一聲,還好趕上了。
*
雅亭內的元靜姝斜靠在貴妃椅上,衝取下兜帽的妹妹開口:''先坐下喝杯茶吧。''
元季瑤今日得了恩典可以出宮,刻意打扮了一番,低調的鵝黃色綢衫,配上雪白的齊胸襦裙,胸前的五彩絲弢上嵌著一顆圓潤的東珠,發間斜插著一對靈動的蝴蝶八寶簪,淡掃蛾眉,素雅潔淨。
打眼一瞧,隻覺是哪個富貴人家的小女兒。
她環顧四周,帶著幾分驚魂甫定:''長姐,此處······''
元靜姝揚起下巴,她早已習慣了梨園外那種熱鬨喧嘩的場麵,隻是難為了鮮少出宮的九妹妹,看樣子沒少折騰。
元靜姝安慰她:''你儘管放心聽戲,此處僻靜又安全。''
青柑和鬆蘿扶著九公主小心落座,這戲園子雖小,但布置精巧,奢華程度遠超未央宮的陳年老戲台。
''聽說前幾日,你開罪了劉荷?''元靜姝饒有興趣的追問起來,她稱病缺席了春日宴,不曾想卻錯過了熱鬨。
隻見九公主抿抿唇,有意說明緣由:''長姐,我確實得罪了她,但事出有因,我絕非無理取鬨······''
見妹妹麵上有幾分怯懦之態,元靜姝當即坐起身來,姿態驕矜道:''怕什麼,你是公主她是郡主,就算你無理取鬨,她也得受著!''
姐妹倆對視一眼,元季瑤還以為長姐會像母妃一樣嚴肅批評自己,萬萬沒想到她竟如此維護自己!元季瑤隻覺得心裡一甜,憨態可掬地笑出了聲:''長姐,其實我也沒想到柿子落在身上,竟會那般狼狽······''
元靜姝試想看一下那場麵,輕笑道:''劉荷也是個嬌氣包,當眾出了醜,必然懷恨在心,日後你可要多留個心眼。''
元季瑤點點頭想當然道:''大不了她出嫁之時,我送份大禮彌補彌補!''
元靜姝被妹妹的話逗笑了,忍不住細細打量她幾眼。洛貴妃是名冠京城的大美人,九兒遺傳了母親的美貌,三庭五眼標誌動人,隻是年歲尚輕,稚氣未脫,難免更顯天真。
元季瑤的目光卻落在對麵的小戲台上,不由得露出幾分雀躍之情:''阿姐,這就開始啦!''
今日名為出宮探望生病的長姐,實際上是長公主請妹妹聽戲。
對麵的戲台上響起了輕快的曲調,今日的曲目講得是仙界的一株靈草下凡,遇上了人間英俊的少年郎君,二人一見傾心,突破禁忌相愛相知,但人與仙終究殊途,相愛容易相守難,最終男子以身殉情,成就了靈草仙子。
唱腔靈動,扮相精致,聽得元季瑤十分入迷。
這些唱詞比起宮裡的陳詞濫調實在是有趣兒多了,尤其是靈草仙子與少年郎一吻定情那幕,扮作靈草仙子的沈南辭與另一位名伶相擁而吻,看得元季瑤瞠目結舌,臉紅心跳。
這,這,這也太,刺激了。
少女兩頰緋紅、長睫噗簌,不敢再直視小戲台上香豔的場麵,連帶著她身後的兩個小宮娥也羞得目光躲閃。
一曲畢,元季瑤紋絲不動,連鼓掌都不敢,心中暗道:怨不得長姐總嫌宮裡的戲無趣呢,原來她在宮外看得都是這樣的呀!
元靜姝不禁取笑對麵的主仆三人:''真是將熊熊一窩。''
她考慮到九妹年幼,特意讓沈南辭寫得含蓄些,若是按照她素日聽曲兒的程度,隻怕小九兒得羞憤離席!
長公主今日不僅請妹妹聽戲文,還從七星樓找來廚子置辦了一桌拿手好菜。
''既來了,就嘗嘗看,保準和宮裡的味道不一樣!''
元靜姝自斟自飲,全然不顧九妹妹讚歎的目光。
元季瑤看著眼前稀奇的菜色,矜持地品嘗了起來,宮裡的山珍海味吃多了,確實會膩。隨著一道道佳肴入肚,少女明媚的臉上笑意更深。
''怨不得姐姐不愛去宮裡,原來宮外的日子這般得意!''
元季瑤吃到一半,才想起來打賞,身旁的青柑連忙從袖筒裡取出銀元寶,往戲台方向走去。
元靜姝抿了一口梅花釀:''你也不必羨慕我,等你嫁人了,出宮開府,好日子都在後頭呢。''
說到這件事,元季瑤臉上方才褪下的潮紅又悄悄爬了回來,她隻能佯裝淡定,目光追隨著青柑而去,她捧著元寶靠近小戲台,戲台邊緣有一木質雕花托盤,那是專程用來盛放賞銀的。
青柑走過去,將五個白晃晃的大元寶擱在盤中。
花木小徑旁,一道漫不經心的目光淺淺掃過。
雅亭內的元靜姝執著追問:''父皇和貴妃娘娘替你相中哪家公子了?''
戲台上唱詞婉轉曲調悠悠,元季瑤唯恐被人聽見恥笑了去,急忙擺擺手:''長姐~~''
元靜姝索性屏退左右,好整以暇地望著妹妹這張精致又青澀的臉:''男婚女嫁,禮之自然,沒什麼好害羞的。''
元季瑤抿了抿唇,原本還可口佳肴,瞬間失去了吸引力,她出生時,父皇已經年邁了,人人都說她是老來得女,恩寵正濃,可是,正是因為自己與眾多兄長姐妹年齡差距過大,這麼多年,她們都當自己是懵懂無知的小孩。
太子殿下身為兄長就更不必說了,他公務繁忙,即使有空關懷,大多也都是說教,比她父皇還像爹。
八皇子元崇燁雖是她的親哥哥,可去年就被父皇派到滇南監察鹽鐵一案,久久未歸。
五姐、六姐都遠嫁都城之外,其餘皇兄就不必說了。
所以她長在深宮,表麵看起來榮寵無邊,實際上卻難免孤單。
''長姐,成婚嫁人真的有那麼好嗎?''元季瑤話一出口又後悔了,不該這麼問長姐,畢竟她······
元靜姝卻不在意,嗤笑一聲:''天下男人都一個樣,張三也好李四也罷,最終都是索然無趣。''
元季瑤懵懂的望著長姐,心想她的婚姻坎坷,所以難免心灰意冷,自己實在是失言了,真是罪該萬死,可她還沒來得及致歉,卻被長公主接下來的話震驚了。
''好在咱們是天子之女,成婚之後依舊可以有幕僚做伴,你彆怕,大不了另立彆苑,想養幾個都成······''
身後的青柑聞言,大驚失色,長公主這是做甚,九公主還小呢,怎麼能同她說這些!
元季瑤忍不住輕咳一聲掩飾自己的尷尬:''長姐,你還,還真是喜歡說笑。''
她尷尬地與自己的侍女對視一眼。
元靜姝搖搖頭:''你都及笄了,我同你說這些也不算出格,想當年我一嫁時,比你現今大不了多少。''
長公主做了兩回寡婦,悲天憫人的那股勁頭早都過去了,如今隻剩恣意灑脫。
''憑什麼男子就能三妻四妾,女子就得從一而終?''
''我既托生在帝王之家,就偏要為天下女子所不能為。''
語落,元靜姝絲毫不覺得自己言辭狂放,她親手為妹妹斟滿一杯:''九兒,人活一世,快哉尤甚!''
淡紫色的液體在細膩的玉壺中搖曳,元季瑤隻嗅了一下,便被濃鬱的酒香吸引了。
這時,一旁的青柑開口製止:''長公主見諒,九公主不勝酒力,若是回去叫娘娘察覺了,奴婢們不好交代。''
見宮娥為難,原本躍躍欲試的元季瑤瞬間就收起了心思:''長姐,我還是以茶代酒吧。''
說話間她端起青花白瓷圓肚杯:''前些日子長姐贈我良駒,今日又大費周章請我聽戲,小妹心中實在感激不儘。以茶代酒,多謝長姐美意。''
元靜姝本就閒來無事,能同這小妹妹見一麵,聊幾句也算是消磨時間了。
又聽了一會兒曲子,元靜姝輕聲問:''小九兒,你可有心儀之人?''
元季瑤擱下茶杯,腦海中不知為何忽然閃過一道清雋的身影。
那人懷抱這小狸奴站在廊簷下的畫麵,實在令人難忘。
母妃說,他是萬裡挑一的俊才,可是······
元靜姝悠哉地品味著手中的葡萄美酒,將妹妹細微的神情儘收眼底。
果然,少女懷春的模樣,做不得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