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算(1 / 1)

折棠 樨音 4326 字 4個月前

夜晚將儘,東方既白,芙蕖宮的燭火燃了一夜。

景隆十四年的最後一顆星子黯淡,景隆十五年的第一輪太陽升起了。

當夜晚漸漸褪去,因夜色掩護而敞開的心扉也紛紛重新緊閉,有些話隻能對自己說,有些話隻能在夜晚說。

這一夜,她們說了很多,潘棠拿出了自己釀的兩罐子酒,漸漸的所有人都染上醉意。

潘棠道:“阿姐,我不想嫁給趙澄。”

“那便不嫁。”

“我可以不嫁對嗎?”

“對。”潘芙揉揉她的腦袋,“不想嫁就可以不嫁。”

潘棠沒有說離開家前,父親用進宮一事逼她嫁人,也沒有說崔姨娘怎麼逼迫她相看,沒有說母親因為弟弟的一個虛無縹緲的夢境,就逼她離開,沒有說趙澄盛氣淩人,甚至對她動手。

她隻是想要一個肯定的答複,一句簡短的,不假思索的,斬釘截鐵的肯定,去支持她心中早已經有的那個打算,其餘一律不要。

她不要阿姐再替她擔心,她要自己去麵對自己的人生了。

而潘芙與妹妹的默契就恰在此處,她隻是一味肯定。

她看著眼前和她長得如此相像的妹妹,已經長出了可以自己翱翔的翅膀,她如此鮮活美好,錚錚昂揚,就如她所期待的那般長大了。

手中的浮生醉分外甘醇香甜,蘊含著釀酒人的殷殷期許,沒有經曆風雨摧折的少女釀出的酒,輕盈而自由,那不是看透是非之後歸於平和的浮生,而是充滿著希冀的青春的浮生。

她要成為托舉她飛翔的最重要的一陣清風。

“不論你做什麼,阿姐都會支持你。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對得起自己的一生。”

“但是阿姐,你快樂嗎?”

潘芙頓住,思緒在此刻凝滯,她的快樂重要嗎?對妹妹來說可能重要,但她自己覺得不重要。

“我很快樂阿棠,我也希望你快樂。”

朝陽突破五彩斑斕的雲層,正是破曉時分。

金色的暖光穿透晨霧,驅散霧靄蒙蒙,又撫過大地,屋簷,池塘,草間。

清晨,嚴瑛早早離開了。

新年第一天,潘芙則要去給皇後請安。

玉容懶懶地倒在美人榻上,早已經困倦得不成樣子,一會就睡過去。

潘棠伸了個懶腰,看著窗外金燦燦的陽光,風依舊冰冷刺骨,雪花就在此刻翩然而至了。

她輕聲,“阿酌快來看,下雪了。”

少年站到她身邊,認真看著窗外簌簌飄落的雪花,被陽光照耀著的雪花。

“這算什麼?太陽雪嗎?”潘棠激動道。

她趴在窗台,將頭探出,喜上眉梢。

“真好看。”她轉頭去看阿酌。

阿酌點頭,“屬下也第一次見。”

“我們好像總是一起看雪。”她似乎發現了某種規律,“每次下雪我都和你在一起誒阿酌。”

“我們還要在一起看很多場雪好不好?”

“好。”

如果可以的話,他當然想。

如果嚴瑛說的那些都不是真的,如果他能有個乾淨清白配得上她的身份,他當然想。

潘棠盯著他垂下的鴉睫,從被遮掩的眼眸中讀出他某種不安的情緒,她開口道:“瑛姐姐是不是和你說了什麼我不知道的東西?”

她有時候敏銳得嚇人。

“沒有。”

“真的沒有嗎?”

見他不答,她道:“那你會做傷害我的事情嗎?”

“永遠不會。”少年抬頭,眼中是殷切的期許,他從未有任何時候,比此刻更想讓二娘子明白他的心。

他不善言辭,不善表露,但情感卻從不比任何人少一分。

“那就夠了。”潘棠一笑,依舊是燦爛的麵龐,星星般明亮的眼睛,“我還是喜歡做個稀裡糊塗的人,跟著自己的心就好。”

跟著自己的心就好。

阿酌默念著這句話。

他這個沒有過去,不期盼未來的人,跟著二娘子就好。

——

潘棠在阿姐處住了三日,大雪也下了三日,白雪將天地染成純白。

宋婉慈盤坐在榻上,一顆一顆撥弄著佛珠。

來此三日,她閉門不出,哪怕是大女兒親自來拜訪她也沒有開門。

但她知道,她該回家了。

家中佛堂她不允許其他人入內,向來都是親自打掃,如今已經三日沒有清掃佛堂,她怕菩薩怪罪。

隻是不知道還要繼續在宮裡呆多久。

宋婉慈是個糊塗人,很多年前,她就拋棄其他所有多餘的事情,全身心地隻有一件事情了,那就是為了小兒子的死贖罪。

——

這日用過晚飯,一如平常,潘棠閒來無事,想去找阿姐說說話。

她拉著玉容一道,玉容更想趁著進宮的機會在皇宮裡好好轉轉。

“正好趁著夜色,我去四處看看,聽聞宮中有個十分氣派的高塔,我想去一窺真容。”玉容道。

“那玉容姐姐可要小心,若是被當成刺客那可不好了,宮中有禁軍巡邏的。”

玉容瀟灑一笑,便去了,“你見過如此貌美的刺客嗎?”

潘棠帶著那日剩下的一小壺浮生醉,對阿酌交代道:“你在這好好看家哦,我去找阿姐玩了。”

阿酌點頭稱是,獨自一人守在院子裡,目送她離開。

潘棠穿過小小的花圃,卻感到一絲奇怪。

阿姐的院子裡今日竟然一個人都沒有。原本阿姐院子裡的人就不多,除兩個貼身的侍女之外,院落裡灑掃有四五個丫鬟,但今日卻一個人影都沒有。

“阿姐?阿姐你在嗎?”

無人回應,潘棠走進阿姐屋子裡,四處沒發現什麼異樣,除了空無一人之外,並沒感到有什麼不同。

難道是阿姐有什麼事情,將所有人都叫出去了?

她隨便找了個小杌子坐下,打量著四周。

這就是阿姐每日生活起居的地方啊,和在家裡時的很不一樣。

在家時,她們兩個住在同一個小院子裡,一人一間小房間。她自己的房間總是放些四處搜羅來的奇奇怪怪的小玩意,隨意地四處擺放。

阿姐的房間總是滿滿當當,卻井井有條,各種吃的用的整齊擺放在一個個小匣子裡,遠遠看去很溫馨。潘棠記得,阿姐的房間裡總是擺著花,各種花,每個季節開什麼花,阿姐就擺什麼花。

下午陽光正好的時候,她最愛去阿姐的房間裡呆著,四處暖洋洋的,一呆就是一整個下午。

但看著眼前的屋子,華麗有餘,卻沒有生活氣息。所有擺設都是宮裡統一調配的,所有器具被宮婢擦得一塵不染。

屋子中央,博山爐銅製的爐身泛著銳利的金屬光澤,帶著陣陣寒意,有香煙從爐子裡緩緩攀升,慢慢氤氳著。

這是什麼香味?不像是阿姐平日裡薰的暖香,這香未免有些太濃重了,甜得有些發膩。

潘棠想去將爐子裡的香滅了。等她見到阿姐一定要和阿姐好好說說,讓宮婢平日裡換種香來薰。

潘棠一起身,又立刻雙腿無力坐了回去。

眼前天旋地轉,腦子一陣陣發暈,眼前的博山爐有了重影。

這個香有問題!

她還想掙紮著起身,有人往阿姐的屋子裡下藥,那是不是意味著阿姐也有可能遇到了危險,她要趕緊離開這去找阿姐。

但她畢竟隻是個十幾歲的少女,碰到如此猛烈的藥根本招架不住,剛站起來就又跪倒在地上。

她雙手支著地,心中怒罵自己沒用,想掙紮著起身,卻根本沒有力氣。

這究竟是什麼猛藥?下藥之人究竟要做什麼?

“阿酌...阿酌...”

她下意識地想喊阿酌,她需要他,她現在迫切想要見到他,這個能給人帶來安全感的少年。

但沒有人回應,她聲音輕細,低低一聲根本沒有人聽見。

風吹著窗戶板咚咚作響,不知何時,外麵又飄起了大雪。屋內燭光熹微,模糊的視線裡,蠟燭的小小光團朦朧照著。

半開的門被推開,走進來個黑色身影。

潘棠昂著頭,見門口一雙黑色的腿緩緩邁進。

“阿酌...”

來人沒有應答,而是走進粗暴地捏住她的肩膀,另一隻手抬起她的頭。

模糊的視線裡,陌生的麵孔。

不是阿酌。

那人聲音粗糲,帶著抑製不住的欣喜,“賢妃娘娘果然是個如花似玉的美人,和那畫像上長得一般無二。不不,是比畫上還要嬌上幾分。”

他左右端詳著潘棠,笑得□□,“這藥的滋味不好受吧,你放心,大爺我現在就讓你舒坦舒坦。”

等等,他剛剛是說,賢妃娘娘。這個人是將自己認成了阿姐,妄圖侵犯。那究竟是誰要害阿姐!

“誰派你來的?”用儘全身的力氣,她高聲問。

“死娘們,你不用知道這些。你擋了彆人的道,彆人來教訓教訓你而已。”

“這是在皇宮,天子腳下,你竟然敢對後妃做這種事!”

“嗬,那賢妃娘娘敢說出去嗎?大爺我告訴你,將這事說出去,你也要完蛋,包括你那個位高權重的尚書爹爹。”

“我呸,你這條臭蟲,你也配!”

“你!”

男人惱了,“我看是這藥的劑量還不夠,叫你有這麼多力氣說話。”

他提起潘棠的後衣領,將她頭湊到博山爐上方的煙裡,甜膩的濃烈的香氣瞬間湧入她的鼻腔,熏得眼睛疼。

力量過於懸殊,毫無招架之力,一種無力感席卷全身,潘棠瞬間感到自己是如此弱小。

隨著濃煙的吸入,更加強烈的異樣襲來,從身體裡麵蒸騰出種從未有過的感覺,渾身上下泛起淡淡的紅,異樣感在小腹處最濃烈,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

她不受控地跪倒在地,渾身軟成一灘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