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液粘膩的觸感分外清晰,陌生又真實,她連忙執起旁邊燭台上的一支蠟燭,在他背後仔仔細細照著。
但黑色的衣袍下根本什麼都看不出來,他明明就是怕被發現血跡,故意穿了身黑的!
潘棠歎氣,“不想被我看見,那就算了。你傷口處理了嗎?說實話。”
最後“說實話”三個字,讓阿酌欲開的口又重新合上,他不知如何說,他不想騙她,但也不想讓她擔心。
不知道自己是出於什麼目的,可能是做不到對她說謊,可能是...想看她發現自己的傷時驚訝的表情。那種被她心疼,被她注視,被她關切時的感覺,能給他帶來絲絲縷縷的甜蜜。
阿酌兀自心驚,強行壓下自己心中“卑劣”的想法,那隱晦旖旎的心思,萬不可展露於人前。
但他在少女認真的關切目光下,最終敗下陣來。
鬼使神差的,他道:“沒處理。”
“有藥嗎?”
“有。”
“我給你上藥。”
潘棠心裡記掛著他身上的傷,沒空理會其他,接過他遞來的金瘡藥,又在周圍擺了七八隻蠟燭。
“愣著做什麼?把衣裳解開啊。”見他猶豫,她又道:“你彆怕,二娘子我都不在意,你在意什麼?彆一天到晚跟個貞潔烈男似的,我可不稀罕。”
阿酌心中哭笑不得,誰能料到她毫不在意,坦坦蕩蕩,倒是他心裡藏事兒,放不開。
他解開衣領處的扣子,慢慢露出後背,舊傷新傷交疊在一起,整個後背鮮血淋漓。乾涸的血跡黏住了衣服布料,褪下衣裳時他不大小心,某處直接拽下一塊皮肉。
燭光隨著冷風輕輕搖擺,赤金色的暖光映照在他傷處,傷口處有濕潤的晶瑩的光。他背後微微起伏著,因為疼痛,軀體忍不住顫抖,他攥緊雙拳杵著地。
潘棠的呼吸滯住了。
這傷,比她第一次在雪地裡見到他時的傷,看上去更為嚴重。她雖自小無拘無束,但也是長安城中養在深閨的小娘子,鮮少見過這樣駭人的傷口。
“怎麼...傷成這樣...”她不禁鼻子發酸。
在和母親辯駁時她沒哭,在和父親爭論時她沒哭,獨自跪在祠堂麵對黑暗時她沒哭,但此時看著他一背的傷....
阿酌等著她上藥,卻遲遲不見她動作,萬分不解轉頭,卻看到少女一雙含淚的雙眸。
盈盈淚珠欲掉不掉,倔強地盛在眼眶裡。
“二娘子?”
他第一次看見她哭,哭是因為他嗎?因為他的傷?
接觸到他的目光,潘棠有些難堪地低下頭,她拚命睜大眼睛,不讓淚珠落下。
阿酌感覺自己的心跳停止了,四處靜得可怕,天地間,祠堂裡,他眼前,有一位為他垂淚的少女。
“屬下,不疼。”
“對不起。”她道。
他怔怔看她,因著這句道歉。一向驕矜的少女垂著頭,“是我連累你,沒有保護好你,我明明應該保護好你們。”
“兩年前我就沒有保護好阿姐,現在我長大了,卻依舊保護不好你們。”
“阿酌,我錯了嗎?”
她抬起頭,淚眼模糊地看向他。
阿酌抬手,看著她的樣子,不自禁想為她拭淚,手抬到她臉頰邊,卻不敢再靠近。
他有什麼資格?
潘棠閉上眼,兩顆淚珠從眼角滑落。
“我是不是做錯了?”
“沒有,二娘子沒有做錯。”
“可是我覺得我錯了,我自不量力地去反抗父親母親,反抗崔姨娘,我以為自己有和他們較勁的勇氣,但回頭看才發現我並沒有和他們較勁的能力。”
“父親想處置我,就像碾死一隻螞蟻一樣簡單。”
她耳邊又傳來父親喋喋不休的話語,“就憑我是你父親,就憑你姓潘,就憑你吃著潘府的米麵長大,住在潘府的宅院裡,身上流著一半的潘家血液。就憑你隻是個小小的閨閣女子,不通詩書庸俗不堪,隻會繡花,頭發長見識短。就憑古來嫁娶,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不信我潘昉在朝三品尚書,還管不了你個區區小女子!”
潘棠失魂落魄,她不如,就妥協吧。
但少年猝然開口,“二娘子是屬下見過的,最勇敢的人,最好的人。”
潘棠的目光緩緩移向麵前的他,隻聽少年聲音溫柔平和,有種安撫人心的力量。
“二娘子無需自責,屬下以後一定會保護自己,保護好二娘子。”
“真的嗎?”
“真的。”
她遲疑片刻,“我真的,是你見過最好的人嗎?”
少年點頭,“真的。”
他失憶以來,第一個見到的人是她,第一個對他釋放善意的人是她,她把他帶回家,給他治傷,給他取名,為他上藥......他看著這個倔強的,護短的,有些認死理的小娘子,換酒錢,釀酒,看她反抗,看她麵對命運時昂起的頭,她眼中的星光點點。
他失去記憶猶如白紙,無過去,無未來,無歸處,她濃墨重彩絢爛如煙火,每個不經意的瞬間,都將白紙浸染。
於是他甘願,甘願成為她身後的影子,甘願再陪她許久許久,留在她身邊,看她掙出自己的路來。
“好。”
她用衣袖擦了擦臉上的淚,重新揚起個笑,“我知道了。我會保護好你們的,我也會保護好自己。”
“快轉過去,我給你上藥呢。”她催促道。
阿酌依言轉身,背後,女子的動作輕柔,每一處傷痕,都被她仔仔細細撒上藥。
地上的影子搖擺,靜默中,阿酌沉思著她方才說的話,她絕望的表情,二娘子為什麼說,潘昉想處置她?
他斟酌著開口,“二娘子,老爺是要逼迫您嫁給那個趙澄嗎?”話一出口,他自己都心驚,自覺說多,但卻還是忍不住問道:“那二娘子同意了嗎?”
此時潘棠很平靜,“沒有。”
“父親給我三天時間考慮,不同意嫁人就不能進宮看阿姐。”
“阿酌,你說我該怎麼辦?”
阿酌默然。他深知,二娘子有多思念她阿姐。
潘棠小心翼翼給他處理好傷口,隨後又坐到他麵前,雙手托腮,靜靜沉思著,“阿酌,你說為什麼,他們總是這麼喜歡擺布彆人的人生呢?”
崔姨娘憎惡她,於是隨意讓她嫁趙澄;母親因為關於弟弟的一場夢,就讓她委屈妥協;父親憤怒她不顧潘家臉麵,為了維護自己威嚴用強權壓她。
少女鬱悶地托著腮,毛茸茸的頭垂下,燭光將她的發絲照得金黃,整個人打上了一層光暈。少年背挺得筆直,手端放在兩個膝蓋上,看著她垂下的腦袋,他突然很想摸摸她頭,告訴她彆害怕。
“如果不知該如何辦?不如跟著心走。”
“跟著心走?”潘棠抬眸,清水眸子認真地看著他。
“二娘子一向有主意,這次心裡一定已經做好決定了吧,但是還沒有當機立斷的勇氣。”
他淡淡的琥珀色眸子裡,似乎藏著一片荒蕪的原野,瞳孔深邃得能將人吸進去,潘棠望著他的眼,感覺自己的意識在原野上奔徙,驀然,她看見了遠處的狼煙。
向來木訥,聽話,乖巧如他,此時的神情卻分外嚴肅,帶著淡淡的陌生感,讓潘棠瞬間喉頭一滯,看著他的眼睛再難說出話。
那張素來冷淡卻溫柔的麵龐,此刻藏著隱隱的涼意,帶著荒原來的蒼茫。
此時,溫暖有力的大手覆上她的腦袋,輕輕拍了拍,卻一觸即釋。她稍稍仰頭,想看清自己頭頂的那隻手,但還沒看清,那人就已經將手收回,仿佛方才的親昵隻是一場夢。
“二娘子彆怕。”他語調平而緩,似乎在克製著情緒。
他又變回了那個熟悉的他。
潘棠扯出一笑,“謝謝你啊,阿酌。”
“我不是怕,我隻是還沒想好。”
畢竟那是她的人生,那幾乎可以說是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事。
良久靜默
她道:“我決定了,我先答應父親和趙澄定親。”
她微微眯起眼眸,穠麗的桃花眼中藏著千萬條小心思,“定親是一回事,但這個親能不能結成,又是另一回事。”
“我怎麼能因為一個小小的婚約,就如此消沉!”她一拍大腿,已經下定決心,眉心一擰,大有和這婚約戰鬥到底的架勢。
阿酌見她如此,也跟著彎了嘴角。
一方靜室中,燭光熹微,朔風蕭瑟,青磚石地麵分外寒涼,牆角石縫裡的青苔正在肆意生長,葉片上水汽凝成寒露,滴答一聲滴落。世間物千千萬,但此時他眼中,天地間隻她一人而已。
她麵上掛著兩個淺淺的酒窩,笑容仿若一陣春風吹過荒原,萬物萌發,動人心弦。
“明天我就去找父親,誰都不能阻擋我見阿姐。至於那個趙澄,等我以後再慢慢收拾他。”
“阿酌。”她忽然又想起他來,不免再仔細看了看他的眉眼。
淡淡的溫柔的眸子輕輕一眨,睫羽翕動,絲毫不見方才的蒼涼。
“等等,你再用剛才的那個眼神看我。”她道。
阿酌茫然,二娘子說的什麼眼神?他大著膽子用眼睛直視她,碰撞到她目光時,又不爭氣地移開眼。
“不是這個眼神,你彆躲。”她揮著手賣力描述,“就是剛剛那個很霸氣的眼神,怎麼沒了?”
“屬下不敢。”他低頭道。
她半開玩笑道:“阿酌,你失憶前就是那個樣子嗎?......嗯,像一頭草原上的狼。”
阿酌沉默,他剛剛是不是讓她害怕了,露出了他的“那種樣子”。
他心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