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吹徹,祠堂內,每一塊小小的靈位前,都燃著支蠟燭,發出幽幽的光。
一排排燭光像是森森獸眼,一刻不停注視著跪在蒲團上的少女。
風吹著窗子發出桄榔桄榔的響聲,像是有人著急地拍著門,潘棠脖頸僵硬著盯著前方的蠟燭,她不敢回頭看。
每個孩子兒時都會有一個無緣由害怕的東西,潘堂怕黑,很怕。但除了阿姐,她從未告訴過任何人。
第一次發現自己這麼怕黑,是幼時一次被母親罰跪。彼時弟弟剛去世一年,母親性情大變,令她分外不適應。她去母親房中時,不慎打碎了母親為弟弟點的往生燈......
她心知自己有錯,驚懼萬分,最後被母親罰跪佛堂,在菩薩麵前跪了整整兩日。
彼時她尚年幼,高大的菩薩像在暗夜裡顯得如此詭怪奇異,菩薩悲憫卻無情的雙眼注視著小小的犯了錯的她,讓她抬不起頭。她跪著,不敢看神像,心中卻在一遍遍懺悔,母親這一年來的變化是否都是因為她,是否都是因為她做的不夠好?
“阿棠,阿棠。”就在那時,阿姐輕柔的聲音響起,她的手被阿姐輕輕牽起。
阿姐的懷抱溫暖而踏實,潘棠的心中像是被塞了個熱滾滾的湯婆子,她沒有意識到自己因為害怕而顫抖的身體,隻聽到阿姐一遍遍心疼的安慰:“彆怕,阿棠彆怕。”
似乎就是那一晚之後,她格外怕黑,格外討厭神像,也更加依戀阿姐的懷抱。
祠堂裡安靜得可怕,潘棠仔細聽著自己的呼吸聲,她不想閉上眼睛。隻有睜著眼睛,才能看見那些令人害怕的東西,隻有直視它們,才能殺死自己的恐懼。
黑暗可怕,恰就可怕在未知。
她沉下心,腦海中浮現方才和父親的談話。
“我給你三日的時間考慮,同意嫁人,便進宮,不嫁,那便永遠彆想見到你姐姐。”
“一切的選擇權都在你自個手裡。”
她躊躇了。
短短十六年的時光裡,她頭一次被讓渡了某種權利,現在她要用它來決定自己的人生。
但天下無數女子皆向往的美好婚姻,在她麵前仿若兒戲,僅僅是姨娘一張嘴就能解決的東西。
倏然
萬籟俱寂的祠堂中,燭火“劈啪”一聲,火焰晃動,耳邊又傳來窗戶打開的吱吖聲,潘棠循聲望去,隻見一黑影悄然落地。
黑衣少年猶如輕靈的燕,身影快到看不大清,窗戶合上的瞬間,他足尖也輕輕點地。
潘棠驚喜,是阿酌!
縱然她隻囫圇看了個大致的影子,也立刻就認出了他。
阿酌走近,潘棠看他晃動的身影漸漸靠近,微弱的燭火間他身影明明暗暗,腳步聲一重一輕。
她發現他的步伐總是左腳重,右腳輕。他在極力克製著身體的晃動。
不一會,少年便到了她身旁。
他語氣平靜卻溫柔,“二娘子。”
“噓”,潘棠打了個噤聲的手勢,輕聲說:“門口有人把守著,你小聲點。”她盤腿坐在蒲團上,讓阿酌坐在自己身邊。
阿酌依言坐下,有意與她隔開一點距離。
“你怎麼來了?你們沒有受我牽連吧,曼姝和般若呢?”她問。
“曼姝和般若很好。”
她點點頭,鬆一口氣,旋即又問:“那你呢?...他們,有沒有為難你?”她眼睛認真注視著他。
他不自在地偏過頭,答道:“沒有人為難屬下。”
“真的嗎?”
他重新看她,語氣顯得鄭重,“是。”
“我們都沒事,但二娘子受苦了。”
潘棠臉上隨即揚起個大大的笑容,露出整齊的上排牙齒,“我才沒有受苦。”她心中鬆一口氣,“你們沒事就好。”
她眼睛在昏黑的祠堂中顯得格外明亮,暖黃的一點燭火照亮她半邊臉頰,和燦爛的笑容顯得相得益彰。
阿酌覺得,可能也隻有她,才能在如此狼狽的時候笑得如此絢爛。隻是,他看著她那雙亮晶晶的眸,一直看著,莫名覺得那眼裡碎光有點哀傷。他疑惑,這究竟是眼睛反映燭火的光,還是眼淚的光。
不知不覺就看了許久,潘棠也笑盈盈回望他。
“在看什麼?”她問。
他陡然收住視線,不爭氣地垂下眼,睫羽擋住情緒,“沒...沒什麼。”
潘棠打個哈欠,“阿酌啊,雖然你能來陪我,我很開心,但你不會是空著手來的吧?”
說到此,她肚子也十分應景地叫起來。她還沒吃晚飯,就被罰來跪祠堂了。
阿酌也頓時反應過來,從懷中掏出個油紙包。
“這是什麼?”
他答:“曼姝做的肉餅。”
一開始他也是想帶些正經飯菜來的,但是考慮到不方便攜帶,於是就換成了肉餅。
打開妥帖包了兩層的油紙,肉餅還微微有熱氣,鮮香的味道瞬間撲鼻,她肚子更餓了。於是毫不猶豫一口咬下去,唇齒生津,她有點感動得想哭。
“太好吃了!”她大口嚼著肉餅,含糊道。
一塊肉餅下肚,胃裡變得暖洋洋的,身體也開始回溫,原本冰涼的手足暖和起來。
“太感動了,阿酌,你這簡直就是雪中送炭,這絕對是我吃過最好吃的肉餅。等我出去之後,我要讓曼姝天天做!”
看見她高興,阿酌心情也不自禁好起來,臉上帶著淡淡的笑意。
他問:“二娘子何時能出去?”
她搖搖頭,“不知道,看父親什麼時候能想起來我吧。”
“他說給我三天的時間考慮,總歸不會超過三天。”
阿酌低頭,“是屬下之過,連累二娘子了。”
潘棠不解看他,“你有什麼錯?彆一天到晚隨隨便便就認錯,聽到沒有?”
她冷哼一聲,“我看啊,我們誰都沒有錯,要怪就怪那個趙澄。”她頗有些氣憤,義憤填膺道:“那趙澄就不是個好東西,誰沾上誰倒黴。”
她拍拍阿酌的肩,“你昨日做的,二娘子我非常滿意,那趙澄本就該打,我還嫌你打得不夠狠呢。”
話雖然是這樣說,但潘棠不知道的是,昨日趙澄對她動手動腳,阿酌心中也是生了氣,對那趙澄下手極重。將人扔出大門後,趙澄一度爬不起來,最後還是被趙老爺抬回去的。
阿酌點一下頭,“全聽二娘子的。”
“這就對了嘛。這個架,該打還是要打的,不過,我們以後可不能這麼明目張膽地打,我們要偷偷打。”她麵上劃過狡黠,不免暢想道:“我們哪天就在一個小巷子裡,往趙澄頭上套了麻袋,將人打一頓就跑......”
她臉上笑意不減,阿酌來了以後,寒冷寂靜的祠堂也變得溫暖起來,她說得忘情了,自然地將蒲團往他那邊靠了靠,離他更近些,小聲說話也聽得更清楚。
可這不湊近不要緊,一湊近,她就覺察出些異樣來。她雖平日素來不拘小節,但作為女兒家,實則也是心細如發的,尤其是對待自己身邊的人。
她靠近阿酌,像小貓一樣,在他身上嗅了嗅。
阿酌驚慌得身體後仰,隻見少女毫不留情地靠近,臉頰湊到了他頸邊。雖未接觸,但氣息撫過,身上一片酥麻麻,他的心瞬間怦然。
緋紅攀上眼尾。
“二娘子!”
他語氣難得慌亂。
潘棠滿臉狐疑,“你不打算解釋解釋?這滿身的血腥味。”
“屬下...”
她猜測,“是不是父親罰你了?”
“二娘子彆擔心,不是的。”
“究竟是誰罰的你?”她臉色嚴肅下來,眉頭蹙著,滿眼急切。
“是婁管家,但隻是小懲大誡。”
“真的沒事嗎?”
“沒事。”他道。
潘棠長歎一口氣,“他們要打你,你怎麼不躲呢?這家裡除了我能處置你,沒有人能處置你!你可是我院子裡的侍衛,還是我撿回來的呢。”
阿酌怔怔看著她,他妥協挨打,也隻是不想給二娘子惹麻煩,但沒想到,二娘子是這樣想的——她其實很護短,根本不顧彆人的看法。
“下次不會了。”他道,“屬下不想讓二娘子擔心。”他微微抬眸,小心地看向她,見她臉色和緩,不免鬆一口氣。
潘棠道:“但你這樣受傷了,我不是也會傷心嗎?”
她會為他擔心,也會為他傷心。
她澄澄明目,眼中明明半分情絲也無,卻無端讓他覺得臉熱。但她的關切,是出於護短,是拿他當了自己人,和對待曼姝般若的並沒有什麼兩樣。
他卻在那注視下漸漸窒息,眼睜睜看著自己墜下去了。阿酌在心中罵自己,他無端厭煩,厭煩那些不該有的心思,他真卑劣,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你怎麼了?臉色那麼難看。”她仔細看他。
他眼尾泛著淡淡的紅,嘴唇卻慘白,看上去虛弱,卻又詭異和諧。
室內隻有燭光照著,昏暗中潘棠看不真切,她一再靠近,看見他額頭上冒著虛汗。
最後語氣嚴肅道:“阿酌,他們打你哪裡了,給我看看。”
他惶惶撇過頭,不情願道:“二娘子,不必。”
“給我看看。”她一再堅持。
他堅決否定。
“你就是心虛了!”她激他。
他不動如山。
潘棠感歎這小侍衛實在是個榆木腦袋,是痛了餓了都不會叫的類型,指望他哪天能訴苦,怕是比登天還難。
阿酌則是一退再退,看著她毛茸茸的腦袋湊過來,佯怒地皺著臉,他心快要化為一汪春池。
他心中期盼,二娘子放過他吧。
但潘棠一不做二不休,她站起身,走到他身後,將他要站起來的身子一把按下。
他頓時痛得臉色一白。
潘棠也察覺,急忙去問他情況,“我碰到你傷口了嗎?你到底傷哪了?”緊張握拳時,才發現自己掌心一片黏膩,張開手,已經染上血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