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逼(1 / 1)

折棠 樨音 3956 字 4個月前

不同於宋婉慈的瘦削刻薄,潘昉反倒是個略有些富態的文人模樣。胡須一直留到了胸前的位置,氣質儒雅溫和,眼睛炯炯有神。

我朝盛世繁榮,時人也喜歡以豐腴富態為美。男子為官,若是儀表堂堂,再有一把美髯,在官場上也會更受器重。潘棠一直覺得,自己父親能官拜三品刑部尚書,這一身好樣貌肯定幫了不少忙。

潘棠走進書房時,潘昉正批著文書。

她邊行禮道:“父親。”

見潘棠來,潘昉從寫字的間隙中抬眼看了一眼,神情似乎有些驚訝。

潘棠猜是他許久未見過自己,怕是連樣貌都生疏了,乍見之下才會驚訝。

“你長得,像極你姐姐。”

很多人第一次見她時,都這麼說過,然她卻並未理會他,“父親找我何事?”

潘昉的神情重新回到嚴肅,正色道:“是在裝傻,還是當真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何事?”

“不知,女兒所作所為,一切都有依憑。”

潘昉在笑,笑容莫名有涼意,“還不知錯?”

他道:“究竟是誰教你這般無法無天的?縱奴行凶,打傷趙家郎君,崔姨娘全都和我說了!你莫要狡辯!”

“女兒沒有狡辯,說的都是事實。我與趙澄根本不相熟,還曾有過過節,崔姨娘硬要我嫁給他,我不知我這樣做有何錯,況且在那大廳上,是趙澄先動手的。”

一滴墨從潘昉筆尖滴落,滴在案上。

潘昉重重擱筆。

“伶牙俐齒。”他斥道。

“你這些年來闖過多少禍事,都是崔姨娘替你擺平的,她持家多年殫精竭慮,為你花費多少心思,這些你都不顧。就隻顧著自己高興,將趙澄打出去,丟了我們潘家的臉麵!”

他胸前的胡子上下聳動著,眉心出現深刻的川字紋,方才乍見之下的儒雅印象隻是烏有。

“那我敢問父親,若是我說了我不想嫁給趙澄,就可以不嫁嗎?我說的話有用嗎?”

“當然不行!”潘昉道。

果然。

她哂笑,她是一個失權的人,她的想法輕如煙羅,微若塵埃,是天底下最微不足道的東西,潘昉作為一家之主,作為從未疼惜過她的父親,又怎會在意她的想法。

既如此,那要反抗,就必要撞個頭破血流,至死方休。

她哂笑,似乎是在嘲笑自己方才對潘昉徒留的一點點期待。她幼時受欺負時,也曾期待過能有個公正的父親能為她主持公道,像尋常人家的父親一樣,將她庇佑在懷中。

如今長大,本該知道這些都是妄想,於是更顯得方才那一點點期待如此可笑。

眼盲心瞎,才該是她的父親。不對,也許他不是真的瞎子,而是主動蒙上了眼,他就是不想看見她和母親,才更好心安理得的將心偏向崔姨娘。

嘴唇張翕之間,她曾想再辯解一番,但驚覺都是徒勞,於是又直視案牘前的父親,笑中帶譏。

“多年以來,府中大小事務都是崔姨娘定奪。我與阿姐受欺辱多年,父親可以不管,但不能裝作看不見。”

這些年崔姨娘對她何止是“花心思”。

阿姐那般謹小慎微,也被崔姨娘苛待至此,而潘棠性子乖張,每每都要和崔姨娘起衝突,背後自然受她編排。

她實在氣不過,最後還是沒忍住道:“幼時一次,鄰家郭小娘子的紙鳶掛在我院子的樟樹上,我好心爬樹取下來還她。”

“此事被崔姨娘知道,一是斥責我爬樹,二是非要領我帶著禮物去郭家賠禮。說是我頑劣不堪,將郭小娘子的紙鳶弄壞,而她自己則儘顯得識大體,為人和善。”

“如此這般比比皆是。”

但潘昉聞此皺眉,麵上儘是不解,“這樣一件小事,值得你記恨她這麼久?所以你現在的所作所為都是在報複?”

雞同鴨講。

潘棠此刻感覺自己和這個叫作父親的男人無比陌生,他們之間隔了一道看不見的門。

她在講述崔姨娘多年來的偽善作派,他不解,他從來隻曉得如何維護門庭臉麵,他隻能看見自己想看見的。

多說無益,皆是徒勞。

既然如此,她索性直截了當,挺直腰板,“父親有話直說便是,我不懂委婉曲折,我直說,我不嫁。”

潘昉也怒了,“你竟如此冥頑不靈,為了和崔姨娘作對,讓我潘府顏麵掃地!那我便告訴你,嫁不嫁趙家由不得你,你不嫁也得嫁!”

臉麵,臉麵,都是臉麵。

“逼女兒去嫁給趙澄這樣一個人,就會讓潘府更有臉麵嗎?”

“住口!”

潘昉道:“我從未罰過你,沒想到讓你成現在這副模樣,今日便罰你去跪祠堂,沒有我的命令不準起來!”

“憑什麼。”

從未管過她,愛護過她,何來資格罰她,她不服。

“憑什麼?”潘昉踱至她身前,肥大的身軀居高臨下。

“就憑我是你父親,就憑你姓潘,就憑你吃著潘府的米麵長大,住在潘府的宅院裡,身上流著一半的潘家血液。就憑你隻是個小小的閨閣女子,不通詩書庸俗不堪,隻會繡花,頭發長見識短。就憑古來嫁娶,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不信我潘昉在朝三品尚書,還管不了你個區區小女子!”

他語速越來越快,說到最後,已經不知是對著潘棠說的,還是對著誰說的。不知他到底是對潘棠的忤逆不滿,還是對什麼不滿。

潘棠知道,他看不起她。

她傲視著前方,垂在身側的手攥緊,指甲要摳進肉裡。

“那阿姐呢?”

潘昉的猛然頓住,看著她。

潘棠道:“那阿姐呢?你也是這麼想阿姐的嗎?她有過什麼錯嗎?最後卻被你送那到那裡去了。

潘昉後退半步,似乎是瀉了口氣,但見潘棠姿態倔強,他便又頂了口氣上去,“你阿姐是識大體,如今已經封為妃位,光耀門楣,那是你的榜樣。”

“她能有今日成就,難道沒有我之功勞!”他篤定。他不過是送了個女兒進宮,那是她無上的榮耀,如今卻要在此受潘棠詰問,簡直是不可理喻。

潘棠苦笑,她看出來了,她和阿姐不過隻是工具。父親用來維護潘府臉麵的工具罷了,工具用得稱手時,他不會多說什麼。但若是工具不好用,那將被他棄如敝履。

說到此,說到大女兒,潘昉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他眯眼,睨向潘棠,“新年宮宴,你過幾日定是想去,但看你如今的瘋癲樣子,我看你也不必去了?”

潘棠猛然抬頭,冷然的桃花眼中第一次有了慌亂,“不成。”她脫口而出,卻也瞬間暴露了自己的在意。

她極其在意這次宮宴,她要見到姐姐。

潘昉閒適一笑,諒這女兒性子再剛烈,最後還是要被他拿捏住命脈。他語氣裡更帶了份穩操勝券的得意,“若是你還在意你姐姐,想要見到你姐姐,就該給我安分守己,乖乖地答應了這婚事。不然的話.....”

他撚著胡須,輕蔑看著潘棠,潘棠回看他,“你不能這樣。”

“哼,你自己好好想清楚,是該和我對抗到底,還是識時務些。”

潘棠心中慌亂,她知婚姻之事不可兒戲,若是她此刻答應就沒有回頭路了,但她更思念阿姐心切,兩年時光過去,她都要模糊了阿姐的麵容。

她不願輕易妥協,於是強辯道:“父親,這次宮宴女兒一定要去,而且就是為了我們潘家的臉麵。”

聞此言,潘昉又提了警覺心。

她道:“父親作為我朝三品尚書,受人景仰,一言一行都被禦史們看在眼裡。但若是家中嫡女連續兩年沒能參加宮宴,而一個姨娘卻帶著庶女去了,這難道就不會受人詬病,貽笑大方嗎?”

“滿口胡言,誰敢這樣說!”潘昉心裡一驚,他沒想到這女兒竟然還會用聲譽來威脅他,但轉念一想卻驚覺並不是沒有道理。

去年長女被封妃,他也剛剛升官,春風得意,所以家中夫人和嫡女稱病未出席宮宴,旁人並未說什麼。但今年卻有所不同.....他自當謹小慎微些,不能被後宅之事拖累了仕途。

看來這潘棠是非去不可了,不僅她必須去,他那個整日念佛的夫人也必須去。

他心中已經打定主意,但當然不能被潘棠知道。若是被他知道自己心中所想,接下來又怎麼敲打威脅她?

他道:“朝堂之事豈是你個小女子可以議論的,莫把自己高看了,你去與不去,與我都沒有什麼影響。”他麵上氣定神閒,卻是在仔細觀察著潘棠的神色。眼見她聞言臉色沉下去,便知道自己的威脅起了作用。

不免乘勝追擊道:“我給你三日的時間考慮,同意嫁人,便進宮,不嫁,那便永遠彆想見到你姐姐。”

潘棠低頭,深深的無力感將她籠罩,她年紀尚小,還鬥不過老奸巨猾,在官場浸淫多年的潘昉,一不小心就陷入了兩難的局麵。

冬夜苦寒,她站久了雙腿已經麻木,背後不自覺起了層冷汗。她麵對父親,頭一次感到了恐懼。

潘昉見她敗退,不免得意道:“現在想不好,那便去祠堂裡跪著想。一切的選擇權都在你自個手裡。”

她頓了半晌,屈下僵硬的腿,緩緩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