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將軍半跪著,清冷幽邃的眸中印出少女瑩白如玉的臉。
“莫離的命是公主的,自然應為公主赴湯蹈火。”
他抬頭看著她,被雨打濕的碎發給他向來冷漠傲然的臉上增添了一絲破碎感。
慕容雲泠聞言,唇角勾起,朝他伸出手,將他本就有些淩亂的頭發揉得更糟。
她居高臨下,笑得惡劣:“真是好狗。”
殷莫離十歲時被她救下,在她身邊待過幾年,早就習慣了她惡劣的性子。
什麼狗兒雀兒,她興致一來,便要調侃他幾句。
他並不惱。
隨手救下一個與野狗爭食的乞兒,對她來說,確實與隨手養了一隻狗無異。
他那時甚至活得不如狗。
狂風驟雨給空氣帶來青草與泥土的氣息,殷莫離五感極佳,還嗅到了慕容雲泠身上淡淡的花香。
餘光瞥見門外落了滿地的薔薇,他腦中又浮現出前幾日彙報消息時,在薔薇中沐浴的少女。
她喜愛用花瓣沐浴,她身上的花香,便是那薔薇香麼?
殷莫離耳根微紅,麵上卻不顯,一如既往淡漠疏離的樣子:“這幾日的消息已彙報完畢,臣便告退了。”
慕容雲泠隨意點點頭:“去吧。”
黑色的身影消失在雨簾中,慕容雲泠便也離開,去處理其他事情。
她並沒看見,一隻修長的手將一朵掉落在地的薔薇花拾起,小心翼翼地揣入懷中。
……
幾場暴雨過後,大晟最炎熱難耐的日子終於過去。
慕容雲泠挑了個日頭不大的休沐之日,前往沈家拜訪。
大晟民風開放,若男女已經訂婚,可以互相上門拜訪聯絡感情。
沈家實屬鐘鳴鼎食之家,沈府極大,府中園林造景都極為講究,采用了蘇式園林的設計,一步一景,曲徑通幽,行走其間感到十分愜意。
沈逾白與沈丞相正在對弈,二人聽到小廝通報公主來訪的消息,神色迥然相異。
因為夏宴之事,沈丞相氣得這幾日飯都吃不下,日日與沈逾白探討今後該如何走。
最好呢,是把婚給退了,難度稍大,得找個合適的理由,皇帝才能同意。
實在不行,則他們成婚後,沈家依舊保持中立,這樣不管是誰最後奪嫡成功,沈家即使沒有從龍之功,也不至於全家覆滅。
可自己這個兒子偏偏不願,還說若扶持雲泠公主上位,他將與她共治天下等大逆不道之言。
這幾日,父子二人誰也說服不了誰。
如今慕容雲泠來訪,沈丞相眉頭緊蹙,知道是來遊說沈家的,眉毛胡子都泛著火氣。
沈逾白則麵露喜色,除了早朝,他這段時日都沒見過她,也不知這些日子她怎樣,是否思念他?
微風拂過,柳枝輕動。
少女在引路小廝的身後,緩步從小徑的另一頭走來。
她身著淺綠繡金竹白底襦裙,梳著靈動的飛仙髻,簪著一對蘭花垂露金步搖,嘴角噙著笑。
“沈丞相,休沐日亭中對弈,倒彆有一番雅趣。”
陽光穿過枝葉,灑在她細膩白皙的臉上,竟比發間的金步搖還要耀眼瑰麗。
她走上前,見亭中石桌上,廝殺激烈,沈逾白的黑子雖想破局,可惜太晚,輸贏已定。
“不如我陪沈伯父下一局?”
她從小便喜愛下棋,有戰場廝殺的感覺,讓她十分興奮。
沈丞相輕哼一聲,雖點頭答應,卻不覺得眼前這個少女有多大本事:“我讓公主四個子。”
慕容雲泠笑盈盈的,素白纖細的手執起棋子:“沈丞相可彆後悔。”
二人對弈許久,沈丞相下棋風格穩健,而她卻棋風詭譎。
沈丞相眼見自己就要贏了,卻在最後一步被她反敗為勝。
沈逾白在一旁觀戰,見她竟勝了父親,讚賞道:“公主棋藝高超!我從小到大,統共也沒勝過父親兩手之數。”
他朝丞相笑道:“父親,可不能輕敵。”
沈丞相對自己這個胳膊肘外拐的兒子沒好氣:“雲泠公主的棋藝確實比你強多了,我剛和你下完一局,大意了。”
慕容雲泠看向他:“我隻是突出奇兵,僥幸獲勝。下棋謹慎很重要,但突圍的勇氣也不可或缺,否則本來可以大獲全勝,卻滿盤皆輸了。”
她的聲音很清脆,聽上去還帶著少女的天真,可說出的話卻飽含深意。
在官場摸爬滾打了半輩子,沈丞相自然聽出了她的言外之意:皇上下旨賜婚,沈家接下來若支持她慕容雲泠,自然能大獲全勝,否則……
“公主棋藝高超,臣受教,可惜勇也意味著賭,一局能贏,不代表把把能贏。”
沈丞相打算繼續當烏龜呢,她笑道:“沈丞相不敢勇,隻是因為這輸贏沒有彩頭,若我說,沈丞相贏了,便將與令郎的婚事退了,沈丞相自當勇於破局了。”
沈逾白聞言,心中一顫,他並不想與她退婚:“公主,皇上金口玉言……”
沈丞相看見自己兒子那副不值錢的樣子,氣得吹胡子瞪眼。
慕容雲泠笑道:“逾白不必擔心,我隻是打個比方,畢竟這幾日大家都知曉丞相煩憂你與我訂婚一事,想必丞相如今最大的願望便是你與我退婚吧?”
她看向沈丞相,桃花眼含情,似是在擔憂沈家:“可惜,即使一直秉持中庸之道,也並不代表能一直安安穩穩,我皇兄的秉性,丞相是知道的。”
大皇子慕容雲鬆,雖勤奮好學,卻並無治世之才,如今南下賑災不力,竟不顧百姓死活,企圖封鎖消息,若他上位,沈家確實難逃清算。
再加上這幾日,沈逾白同他分析的那些,若沈家真扶持慕容雲泠上位,自己兒子與她共治天下,那沈家將是何等的榮耀……
沈丞相雖然已經有些意動,但絕不會立刻同意,不疼不癢回道:“這事臣不敢僭越,還是得看聖上如何打算。已到午時,公主留下來用飯否?”
慕容雲泠來訪目的已達到,並不打算留下:“不必,與丞相對弈一局我收獲頗多,與逾白說兩句話便走。”
沈丞相識趣道:“嗯,那你們兩個在這玩罷,我還有事處理。”
此刻正午,日頭稍大,院中池塘裡的池水清澈,幾十頭金色錦鯉在陽光的照射下閃閃發光。
沈逾白命下人取來一些魚食,在樹蔭下與慕容雲泠一同喂魚。
“公主這些日子都在做什麼?”
他十分擅長與女子打交道,與慕容雲泠說話並不緊張。
微風拂來,她輕輕將耳邊碎發撩起,水中的粼粼波光照在她臉上,更顯細膩如羊脂。
她朝他笑道:“在助父皇處理一些事務。”
沈逾白想起她說的退婚之事:“父親的態度,你不必太在意,我會說服他的。”
慕容雲泠看著他,桃花眼中眼波流轉:“嗯,我信逾白。”
沈逾白的臉微微泛起紅色:“這些日子我被父親禁足,本想去拜訪公主……”
她素白的手指輕輕按在他溫熱的唇上:“逾白不必解釋,我知你心意。”
他將她的手輕輕握住,心跳如擂鼓。
見沈逾白純情青澀的模樣,慕容雲泠起了逗弄的心思:“逾白,你會對我一心一意麼?”
沈逾白飽讀詩書,話本子也看過不少,自然知曉女子待嫁前的緊張與不安。
他鄭重道:“自然,我會與公主一生一世一雙人,絕不納妾。”
慕容雲泠聞言,笑出聲來,沈逾白也笑了,沒聽見她清脆中的嘲諷之意。
……
京城內,沈家往西五裡,翠荷巷中,一個身穿粗布衣衫的小丫鬟推開門,匆匆走進一戶宅子裡。
一名妙齡女子神色焦急,見小丫鬟回來,她連忙上前問道:“春蘭,打聽到了沒?逾白哥哥這段日子為何一直沒來?”
小丫鬟神色氣憤:“這個背信棄義的家夥!竟然不顧姑娘,自己訂婚了!”
聞言,白汐茹的身子有些癱軟,小丫鬟連忙扶住她。
她神色淒然,露出一個自嘲的笑:“他……和誰訂婚了?”
小丫鬟呸了一聲:“聽說攀上皇家公主了,如今想必得意忘形!連姑娘都不來探望!”
“公主……”
白汐茹如今雖家道中落,父親隻是個偏遠之地的小官,卻也聽聞過一些皇家之事。
如今適婚的公主,應該就是雲泠公主了。聽聞她姿容絕色,還才華橫溢,比之皇子都有過而無不及。
如此驚才絕豔之人,又如何是她一個小門小戶的女子能比的?
她祖上與沈家有過一段交情,爺爺給她與沈公子定了娃娃親,如今白家家道中落,而沈家如日中天,是她癡心妄想,來找他……
可是,如果根本對她無意,又為何,為何要對她這麼好?
一年半前,她帶著春蘭,獨自赴京來找沈家兌現這久遠的娃娃親,卻被沈家趕出來。
她帶的銀兩不多,根本不夠撐到回家,是沈逾白見她可憐,將她安置在這裡。
這一年半,他每半月都會來看望她,給她足夠的銀兩,還會給她帶一些京城新出的首飾、糕點。
若不是喜歡她,為何會為她做這麼多?!
為何,要溫言軟語和她說“茹娘,我不會讓你吃苦”?
她不甘心!
春蘭恨鐵不成鋼道:“姑娘,你哭又有何用?彆好不容易沈公子來,你的眼睛是腫的。我早就說,這男子的心最是靠不住的,有個孩子才能有名分!”
白汐茹心中悔恨,若是聽春蘭的話,放下所謂的矜持,說不定她就能嫁給沈逾白了,即使是做妾,她也心甘情願。
她擦了擦臉頰的淚,朝門口走去:“我要去找他!”
春蘭連忙阻攔:“姑娘您彆衝動,聽說這段日子沈公子一直閉門不出,您以什麼理由、什麼身份上沈家找他呢?您忘了我們一年前被趕出來有多狼狽!”
白汐茹神色黯淡:“那我該怎麼辦……該怎麼辦才好……”
在她傷神之際,一隻箭毫無征兆地射在她旁邊的柳樹上,將她嚇了一跳。
箭入木極深,可見射箭之人力道之大。
而那箭尾還掛著一個小錦袋,她取下,上麵寫著幾行字——
“沈逾白被禁足,今日解禁,可去夜市尋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