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牧川走進殿內,手中的長劍被隨意放在案上,落下的聲音不輕不重,爾後他大馬金刀坐在椅上,沉著臉抿唇一言不發。
蕭清歡看了一眼楚牧川,坐在他身旁,吩咐春分:“燙壺扶頭酒來。”
春分立時下去安排了。
聞言,楚牧川神色緩和幾分,不禁暗惱自己無狀,扶頭酒是易醉之酒,幾經籌謀才使得林氏一族滅門,枝枝現下心裡應是暢快的,他實在不應在此時生出脾性來的。
“生氣了?”蕭清歡微微勾唇含笑看他,她又不是榆木腦袋,在秦州時覺察自己看他的眼神確實不比其他人之後,便逐漸發覺,隻要她同周圍的男子站在一起,他的神色就尤其冷硬,渾身如粹著冰般。
楚牧川一愣,下頜線緊繃,聽到此番話竟驀地長出幾分傲氣來,他迫使自己生生彆開眼不去看蕭清歡。
蕭清歡輕笑出聲,未再言其他,隻一味勾唇看他。
等了許久,見一直未再聽到蕭清歡的聲音,楚牧川猛然回頭看向蕭清歡,猝然對上蕭清歡的視線,眼底不禁藏著幾分無聲委屈。
蕭清歡挑眉,似是疑惑。
楚牧川越想越惱,再次轉過頭去。
春分恰在此時端了酒過來,抬手想要為二人斟酒,見蕭清歡揮手,便退了下去。
蕭清歡抬手拿起酒盞,為二人皆斟了一杯,隨後舉杯對敬楚牧川。
瓷白的杯口貼上殷紅的唇,水漬的沾染下,朱唇泛著瀲灩的光。
楚牧川深幽的眸色更暗了幾分,喉間幾次滾動,暗覺乾澀,抬杯送酒入喉,卻反讓心頭的火旺盛了起來。
蕭清歡未曾察覺,一再繼續斟酒,烈酒一杯杯入喉,她隻覺暢快。
風聲掠過殿外的樹梢,偶有鳥雀啼叫,襯的殿內更加寂靜了。
殿內燭火如豆,隔著朦朧光影,空氣如在眼前有形起來,如清泉緩緩淌過,二人間生出幾分靜謐的氛圍來。
烈酒盞盞入喉,蕭清歡也多了兩分醉意,她垂著眸,輕聲低喃:“你瞧,我做到了。”
“世道不公,讓女子依附男子,守在紅牆綠瓦裡,規矩一生。”
“可我深知,我非籠中鳥,亦非池中魚。”
“我也非依附之藤,而是枝椏要伸向天際的巨樹。”
“我命當由我,女誡女則從來不是能束縛住我的枷鎖。”
“我深知這條路艱難,可就算這條路再如何艱難,我也要走上去看看。”
蕭清歡抬杯望向楚牧川,眼中迷離的醉意已深。
楚牧川回望著蕭清歡,眼神裡無一點雜質,如清透的黑曜石,出口的聲音喑啞繾綣:“我知道的,枝枝,我從來都知道。”
從她幼時便討厭《女誡》《女則》,從她從不端高貴的架子頤指氣使,從她在囹圄裡為自己拚出一條生路,從她如雌鷹翱翔邊疆,從她不惜以身涉險設局,從她回京後步步籌謀……
楚牧川的目光貪戀的流轉在蕭清歡的臉上,心中思緒百轉千回。
最深處的欲望強烈叫囂著,一次次迫使他開口。
於是,這位鐵骨錚錚的少年將軍,低下了他意氣風發的頭顱,向眼前心愛的女子俯首稱臣,嗓音繾綣而深情:“枝枝,那便由我做依附之藤。”
蕭清歡唇角染上幾分笑意,眼裡如藏著萬千星辰,她輕輕將手中酒盞放在案幾上,清脆的聲音讓楚牧川心口一提,如虔誠的信徒憧憬又忐忑地等待神女的宣判。
漆黑夜色下,瑤光殿上的一眾黑衣人對視一眼,躬身悄無聲息的撤離了。
蕭清歡鳳眸望向楚牧川,眼底如藏瀲灩春水:“楚將軍,春宵難得,便歇在瑤光殿罷。”
豆燈“劈啪”發出一聲響,話語分明是輕輕落下的,卻震得讓楚牧川四肢發麻,呼吸都沉重了幾分,隻聽到一顆心在胸腔裡劇烈跳動。
蕭清歡伸出纖指,勾在楚牧川的雲紋玉帶鉤上,將他帶入內間。
楚牧川清冷的神色早已不複存在,眸子裡滿是晦澀,一雙腿不自主跟同蕭清歡而去。
蕭清歡目光落在案幾上的那把長劍上。
劍刃靜靜地藏在劍鞘裡,似乎在等待著第一個勇者的前來。
蕭清歡眉稍輕挑,抬手握住了劍柄,端詳片刻,方才抽出劍,將其從束縛中解救出來。
瑤光殿內,燭火暗淡,劍身卻仍閃過一道十足的冷冽寒芒。
一劍出鞘,風雲變色。
楚牧川猶如被寒芒的光刺到,抬手以臂遮目,劍眉輕蹙,神色隱忍克製。
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
蕭清歡知道的。
此劍名喚長生。
從楚牧川出生伊始,便跟著他了,如忠誠的友人,又如親密的手足。
在那個小小的人兒尚提不起劍時,便十足的愛惜它了,這柄劍隨著他在院落裡揮舞成長,也曾隨著他在疆場上浴血奮戰。
蕭清歡借著殿內的燭光,挑燈細看,握上劍柄,細細觀摩這把劍,她神色溫柔,動作優雅矜貴,自若的如同賞玩自己心愛的簪釵。
此劍長五尺有餘,寬達四指,劍身由玄鐵鑄就,卻能如玉般乾淨澈亮。
上麵雕刻著複古的藤蔓雲紋,藤蔓如濃密的葉般並蒂交錯,附在劍身上。
劍間鋒利無比,長生劍柄處雕刻著古樸龍首紋,姿態昂揚,氣勢無雙,如上古鎮守四方的威猛神獸,集日月精華,聚萬鈞之勢。
蕭清歡伸手掃過著長生劍身,手中動作輕柔溫和,劍身藤蔓雲紋的棱角處眾多,她一一撫過。
楚牧川有心想要阻止蕭清歡的動作,已抬手在半空中,但最終還是放了下來,隨她而去。
片刻後,蕭清歡方才停下動作,幽幽看了一眼楚牧川。
長生劍身鍛造□□,握在蕭清歡纖細的手中更顯。她垂眸掃了眼劍身,伸指作圈,微微輕彈,長劍錚錚,此刻卻也隨著蕭清歡的動作劍身輕顫,溢出一聲清脆劍鳴,她暗歎,著實是把好劍,配得上這位少年英雄。
楚牧川隨著蕭清歡的動作,骨節分明的手不自覺間緊握。
蕭清歡唇角弧度微勾,愛憐般輕柔撫過劍尖,而後足尖輕移,抬手揮劍。長劍在蕭清歡手中恣意舞動,時而如白蛇吐信,時而又如遊龍穿梭。
破空聲響起,劍影重重,如風卷殘雲,劍鳴聲不斷,如虎嘯龍吟。刀如秋霜,劍身處處泛著清亮寒芒,淬煉出的氣息讓人不寒而栗。
眼前是心愛的女子,正手持幼時便陪在他身邊的長劍起舞,楚牧川薄唇緊抿,空氣中因他平白多了幾分熱意。
蕭清歡舞劍時身姿輕盈如燕,劍法行雲流水飄逸靈動,手如握風勢不可擋,持劍的動作迅猛淩厲。
劍神事一,意到、神道、劍到,蕭清歡是個有靈性的劍者,在揮劍間很快掌握了要領。
劍尖直指穹頂,彷若能洞穿天際,真可謂倚天萬裡須長劍。
一道道劍影形同劍花,在蕭清歡手中綻開。
燭火的照耀折射下,劍身猛烈粹出一道寒光,如炸開的絢爛銀色煙花,璀璨奪目。
蕭清歡停下舞劍的動作,額間冒著細密的汗珠,握劍的手已然輕抖,帶著劍身一同輕顫。
蕭清歡揚頭,雪白的脖頸線條極其優美,伸手在發間扯下紅色綢帶,手指翻飛,紅色綢帶便係在劍柄處,還附帶了個漂亮的結。
透亮的銀白光芒籠罩裹住劍身,長劍在她方才的動作下仍止不住的輕顫,引得上方的紅色綢帶也一齊晃動,二者相交,十分惹眼。
楚牧川麵上紅雲彌漫,眼底猶如深潭。
蕭清歡放下手中的長劍,好似才發覺楚牧川的神色,欺身湊近,玉指輕撫過楚牧川的鬢間,那裡已滿是濕意。
春宵帳暖,二人闔眸,相擁跌進一片混沌虛無的夢境裡。
夢境裡是如盤古開天辟地般的渾濁昏暗,二人宛若虛無縹緲的魂魄。
一道驚雷乍然響起,劃破寂靜深邃的低垂夜空,將這片黑暗劃出一道道光的裂口,枝椏上停立的鳥獸被驚起,紛紛振翅飛離,四處逃竄。
緊接著,細密的雨落下,如織般落在覆著一層皚皚白雪的山巒上,隻見雨滴甫一落下,便在雪上留下落拓痕跡。
雪雖贏得三分白,到底輸梅一段香,紅梅懨懨臥在山巒最高枝頭,隨著雨水溫柔拂過,竟在其滋潤下奇跡般煥發生機。
雨水淋在這一整片土地上,從不厚此薄彼,它同融化的雪水一道順流而下,不知經過多遠後來到一處山穀,儘數彙入其間的涓涓細流。
又一陣驚雷,如引神怒,大地開始地動,雨勢也呈瓢潑之態,隨之而來的,它潤澤著這處土地,溪水開始湧出一波波向前奔騰的浪來。
地動未歇,山巒隨著作用,不斷循環往複,怒放的紅梅隨著晃動搖搖欲墜,卻仍固執守在最高處的枝頭上不肯萎靡叫屈。
夜空中星光閃爍,泛著瀲灩光芒,靜看著驟雨方歇,這片地麵在造物主的憐惜下趨於和緩。
零星的細雨卻仍舊不肯休,輕輕拂過山巒,再次引得紅梅隨之共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