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科舉放榜,京城裡考生得到消息紛紛前往看榜,期盼自己能得一個好名次。
榜前圍著一圈圈的考生,一個個墊著腳尖伸長脖子往榜上張望。
你擁我擠,接踵摩肩,心情十分緊張急切。
榜上有名者神采飛揚欣喜若狂,榜上無名者垂頭喪氣長籲短歎。
十年寒窗,何其難捱,一個個名姓輕輕飄飄寫在紅榜上,簡簡單單給出了結果。
“王兄,我等都考中了啊!好啊,好啊。”
“好好好,今晚我等在尋一酒樓不醉不休,不醉不休啊。”
“可歎啊,可歎啊,某寒窗十餘年,得此結果。”
談論聲不絕於耳,更有甚者,來來回回看了幾遍榜單,沒有找到自己的名字後坐在地上放聲痛哭。
對麵酒樓二樓雅間裡,蕭清歡將這一幕儘收眼裡。
小廝在此時進了門,先是略抬著眉頭,側目打量了眼一旁神色緊張的言玉,隨後對蕭清歡恭敬回道:“殿下,榜上沒有公子的名字。”
言玉心口咯噔一下,臉色霎時蒼白,下意識看向蕭清歡,心中滿是愧疚和懊悔。
蕭清歡坐回座位,抬箸夾了一筷子菜送入唇中,用罷後示意屋內一動不動的眾人:“看著我做甚?用膳啊,這酒蒸雞很不錯。”
言玉白著臉起身,滿桌精細佳肴,他卻毫無食欲:“殿下,我想自己下去看看。”
蕭清歡點頭:“讓小廝跟著去吧。”
言玉走下酒樓,行至貼榜處,目光一遍遍落在一個個名字上。
周圍的嘈雜不絕於耳,可是他卻仿佛聽不到任何聲音。
沒有他的名字。
良久的矗立後,他垂下昂著的頭顱,抬起沉重的雙腳準備往回走。
熙熙攘攘的人群在此時爆發出激烈的討論聲。
“他?他為什麼會在上麵?他在書院不學無術,好逸惡勞,他竟然在上麵?”
“賢兄看錯了吧?咦?竟真是?他怎會在上麵?是同名嗎?”
“後麵有籍貫,靈州的呀。”
“這人怎麼也在上麵?他們平日裡聚在一起不是吃喝就是嫖賭,文章那是一概不通的啊。”
“這是我們縣的縣令之子嗎?也在上麵?”
“他往日在書院裡,院長都說他浪費紙墨的啊!這樣的人也能高中嗎?名次還如此靠前?”
“不公啊!不公啊!”
“這上頭排的哪裡是學識啊,分明是家底啊!!”
“公理何在啊?!公理何在啊?!”
“我等多年寒窗苦讀,劃粥割齏,竟得這樣一個結果!可恨啊可恨!!可悲啊可悲!!”
官差們聞訊趕來,滿臉不耐的看著這些學子。
“回去,回去,都回去。”
“在這裡吵嚷什麼呢?”
“科舉不公?哪裡不公了?這麼多年科舉都是這樣,不要睜著眼睛亂說,哪裡不公了?”
“有的時候多找找自己的原因好吧?這麼多年,學識漲沒漲,有沒有認真溫習。”
“考不上多想想自己的問題,滾滾滾。”
激憤的學子最終被當值的官差趕回去了,一個個滿腔憤怒,卻又無可奈何。
言玉看著這些學子不甘的背影,頓覺心力交瘁。
他在公主府學習,有老師單獨為他授課,他沒有同窗,因此不知道榜上那些人的真正才學如何。可是聽方才那群學子的爭論,他也大概知道是什麼意思了,一個二個或許是偶然,或許是氣運使然,但若榜上平日不學無術者眾……
他突然想起公主在考前對他說的話。
‘這次不成,還有下次。’
他腦中轟鳴一聲,麵色更白,原來,不隻是簡單一句安慰他的話是嗎?更是一個已經確定了的結果。
言玉回到酒樓的時候蕭清歡已經回府了,心中的困惑和不甘驅使他回府,迫切的想要問一個結果。
回到公主府後,小元寶仿佛在等著他似的,立刻便引著他去了蓬萊院。
蕭清歡背對著他,正亭亭站立在蓬萊院的池子旁。
她手裡拿著一盒餌料,纖長的手指撚著餌料灑進池子裡,不斷有魚兒晃動著身軀靠近爭食。
各色的魚兒張著嘴聚攏過來,爭先恐後圍著蕭清歡灑下餌料的位置。
言玉走到蕭清歡身後,一時不知該如何開口,隻覺得咽喉間哽咽,發不出一絲聲音。
蕭清歡背對著言玉,紅唇輕勾,看著那些魚兒爭食,淡聲道:“你瞧,我不過扔了魚餌,吃不吃還不是它自己的事嗎?”
言玉看著蕭清歡高貴端莊的背影,幾次張唇,卻仍舊發不出一絲聲音。
蕭清歡輕笑出聲,池裡的魚兒不斷的湧在一起,中間位置的魚兒已吃的滾圓,卻還是不肯離開。
“真是貪心。”
蕭清歡輕嗤一聲,把手中錦盒裡的餌料一股腦全部倒進池中,隨後將錦盒遞給身旁的白露,轉過身,將一張條子遞在言玉眼前,疑惑笑問:“怎麼了呢?站在這裡做什麼?不為自己不公平的命運去爭一爭嗎?”
空氣仿佛都在此刻凝滯了,蕭清歡笑靨如花,隻靜靜看著他。
言玉僵硬的接過條子,看到上頭的一眾名字,如遭雷擊。
他記性還算好,尚記得幾個方才金榜下學子談論的名字,略略掃過,便見都在上麵。這一刻,他清楚的知道,眼前的女子絕非一般人,這次的春闈舞弊一事,殿下恐怕早已知曉,並且甚至牽扯更深。
那殿下在這裡頭,又是什麼位置呢?
他不敢去細想。
他大抵能猜到,這次科舉舞弊的官員並不是殿下的安排,那些銀子也不是進了殿下的口袋,可是殿下卻對此一事,如全盤掌握般,手中更有這樣的條子,又是因何呢?
他耳旁突然響起殿下傳喚他那日的話。
‘當然,有代價的,這代價也許還很大,大到要用性命去爭。’
原來,殿下所說的,他的價值,就是這一刻。
原來,命運的饋贈,早就明碼標價了。
言玉不禁苦笑一聲,他已然明白,自己或許是殿下早已磨好的一把刀。
但,這一句為不公去爭,又使他震耳欲聾,心中澎湃。
他自出生伊始,便被拋棄在那個偏僻的小村莊裡,靠著好心人東一口西一口的長大,艱苦度日。得舉子青眼,教授學識,卻囊中羞澀,又逢舉子病重,無力再往上攀登,後遭富家公子欺淩,碾轉煙花之地,半生都如浮萍,隨風飄零,從不由己。
如若能為自己如今的不公去擊鼓鳴冤,爭取自己應得的結果,怎麼不算是一種主宰自己的命運呢?
言玉的目光第一次大大方方落在蕭清歡麵上,一寸寸的描摹著她的麵容,仿佛要將其記在心底。
若要爭,敗則身死,成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因而,他想記住殿下的容顏,這個將他從肮臟地方救出來給他尊重的女子,這個讓他過了很長一段煮茶閱書安穩時日的女子,這個重新給了他一次機會奔赴考場的女子。至少,他於微末時,碰見了正直心善的舉子,他於囹圄時,碰見了予他新生的殿下。
“謝公主提點。”
他筆直的跪了下去,叩首行禮,隨後轉身離開,背影帶著文人的傲骨,和來時的落寞判若兩人。
蕭清歡睫羽輕顫,目光深深的看著言玉離開的背影。
這幾日茶樓酒肆常常坐著擰眉長歎的學子,對坐消愁。
“我等難哪,難哪。”
明明在他們看來,這是何其明顯的舞弊,榜上有名者學識稍加打聽一二便可知,可官官相護,狀告無門。
“唉,一朝重臣,我等何以抗衡?”
“現今榜上無名,不若早些回鄉,重回地裡刨食吧。”
“此言差矣,我等數載苦讀,豈不皆付儲東流?”
“是啊,是啊,可是……這不是飛蛾撲火嗎?”
“飛蛾撲火又如何?我寒窗數十載,豈能就此止步?!”
“如若不爭,我等何以出頭?”
“正是此理,我等當為不公允而爭,縱飛蛾撲火又如何?”
“可是如何去告呢,官官相護,我們的狀子如何能遞上去。”
一陣歎息聲響起,隨後是長久的沉默。
蘇致淳和言玉站在門口,將這席話聽了個清楚,心中俱是萬千慨然。
蘇致淳自幼受祖父教導,祖父門生眾多,其中不乏家境貧苦者,為讀書科考,實在艱辛。近來又頻繁聯絡此次春闈的學子,發現落榜的貧困學子甚眾,而他們平日都是素有才名的。
蘇致淳一襲白色儒衫,墨發束冠,走上茶樓高台,目光掃過眾學子,穩了穩心神,揚聲道:“此奸相弄權,致科舉不公,在下願書狀一封,以討公允。”
言玉一襲青綠儒衫,站在一旁,神情堅定:“在下同為此次春闈考生,願為先鋒,狀科舉不公,敲登聞鼓,上達天聽,與聖上聞!”
座下的學子聽的此言一掃放才落寞,心緒頓時激昂。
有領頭者,他們好似有了方向,能擰成一股繩,往一個方向用力,而不是像無頭的蒼蠅。
蘇致淳化名君莫問,一紙訴狀在貧窮舉子裡傳播甚廣。
“三月中旬,金榜已告蒙聖上佑,廣開科舉,納才納士,使天下學子得以學識題名,因科舉入仕。然則奸相擅權,廣收賄賂,以通‘關節’,權重蔽天,可謂誤國……
公生明,偏生暗。
金榜題名,不以才論之,而以財論之,舉者有財皆名,無財不名。
致我輩寒窗數年,勞而無功,勤而無果。
曾田地勞作,未嘗敢歇,書院耕讀,未嘗敢怠。寒冬不添炭,手指弗屈伸,酷暑不納涼,儒衫如浸水。深惜書冊,愛之如珠如寶,每淨手方閱之,然因手不釋卷,亦致書冊爛破。日間劃粥割齏,夜間鑿壁借光……此我輩常態也,方得夫子一言而獎之。
為春闈,常心憂力勤;於京途,艱苦不停行,竟得此果。
然則不學無術,每每進出書院如點卯,夫子慣謂之糜費筆墨者,卻金榜題名眾……
今我輩於此,欲爭公允,冀聖上明察,嚴核奸相……
水至平而邪者取法,鏡至明而醜者亡怒。
奸相弄權,顯貢弊甚多,慎伸數條之言,萬望以達聖聽。
一則每卷皆糊其名,閱之者不知誰書。二則遣仕騰抄其卷,致字跡如一,閱之者不知誰書。三則閱卷其中,每過人手,必落名按印……
伏惟聖上能聞,明我輩之冤,允我輩之公。”
這封訴狀和一句‘天上碧桃和露種,日邊紅杏倚雲栽’一出,迅速的激起學子為自己不公而爭的心緒。
試問,誰埋首耕讀,不求一個好前程?
誰寒窗苦讀十數載,得此結果不激憤生怒?
京城中不起眼的小客棧和茶樓酒肆裡,暗暗卷起一陣颶風,點燃一支巨燭,隻待合適的時機,一股卷滅肮臟,燃儘陰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