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日流水般飛逝,二月鶯飛草長,很快便到了春闈的日子。
科舉的考生需要呆在號舍裡九天六夜,白日答卷,夜間安寢,都在自己分到的那個小小號舍裡。
這是一眾考生的噩夢,同時,也是他們通往雲端的梯。
言玉身著一襲純白單衣儒衫,麵上帶著淺淡笑意,沉靜又謙和。
小廝遞過精巧的分層考籃,裡麵物什一應俱全,裝著筆墨硯。硯台是輕薄的,毛筆筆杆也是鏤空的,還有瓷水注、鎮紙、燭台,以及乾糧、糕點、肉食、人參片,甚至小爐子和炭……
像言玉這樣精細的大有人在,但也不乏家境貧困的舉子,衣衫洗的發白,筆墨硯也很是簡陋。
言玉手持著浮票經過官差的對比,然後隨著一眾考生一起過層層搜檢,身旁突的傳來一陣不滿的叫嚷聲。
“大人,你怎麼檢查的啊?饅頭都掰成這樣了,這叫我如何吃啊?”有正在被檢查的學子不滿問道。
一眾學子循聲望過去,果見案幾上的幾個白麵饅頭掰的十分稀碎,已經不成樣子了。
那學子衣著樸素,想來那幾個白麵饅頭已是極難得的了,此刻卻變成了這番模樣。
那官差斜眼瞟了那學子的穿著一眼,嗤道:“哪裡不能吃了?這麼多年都是這樣檢查的好吧?不要睜著眼睛亂說,我們每日當差這樣檢查很難的。”
學子還想再開口,身後排隊的友人拉了拉他的袖子,他無奈,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說,將檢查的七零八落的東西收拾好,跟著人進去了。
官差白了一眼,唾道:“愛考不考。”窮舉人,才幾個饅頭啊,就叫喚成這樣了。
言玉收回視線,心中長歎一口氣,不禁有點擔心自己考籃裡的那些吃食,裡頭都是公主府的人精心準備的,如若也要被這樣糟蹋實在可惜,但他也還是會收拾好吃掉的。
來不及多想,他站的檢查隊伍很快便輪到了自己。
考籃甫一放上桌案,眼前的官差便抬頭掃了眼言玉的穿著,複又落在那精巧的考籃上。
畢竟是公主府出來的東西,十分精致,分層擺放著的各類用品亦然如是,十成十按著規矩置辦的。
官差打了個哈欠,伸出手隨意的翻了翻考籃,便放行讓言玉進去了。
言玉來不及詫異,隻能提起考籃抬步跟上前麵的人,隨後拿到了分給自己的舍號和蠟燭。
看過舍號,言語心中稍稍鬆了口氣,還算好,沒有被分到底號。
底號在考巷尾部,緊挨著如廁處,通風不暢,清掃也並不及時,每每會臭氣熏天。九天六夜的考試本就十分耗費心神,如若再分在底號的號舍,非定力強者,那幾乎是不用考了。
號舍裡很是狹小,大概有兩個人的空間,三麵是牆,正對著的麵是敞開的,並無門扉,坐一塊木板,答題一塊木板,白日作答的木板在夜間便要取下拚成夜間的睡塌。人隻能蜷縮在兩塊拚湊的木板上麵,不足以能完全躺下。
言玉拿出稠布,甫一觸碰到這細膩光滑的觸感,使得他眸光不由閃爍,他捏緊綢布開始擦拭木板上的灰塵和蜘蛛網,坐下鋪開卷布,拿出醒神的香包。
對於大多學子來說,多載春秋,走到如今,已是十分不易。
垂垂老矣的學子也有很多,為求一朝風光打馬宦遊盛京,熬得昔日慘綠少年如今斑白老朽,滿紙文墨消得脊梁彎曲容顏孱痩。
號舍裡的氣氛緊張壓抑,爭分奪秒的提筆答卷,監視官和巡綽官各司其職,不時在號舍間走動巡查。
考完這九天後,許多考生都宛如被妖精抽乾精氣般。
言玉和一眾考生走出了考場,夾在人群中,身形也不免頗為潦草。
公主府的小廝站在考院外頭,見到他出來,立即走上前帶笑問道:“公子,考得如何?”
言玉回以一笑,稍稍點頭:“尚可。隻是考場實在臥虎藏龍,結果難測。”
原先他自覺有七成把握能考中進士,可是現下他心中的不安越發濃烈。九天六夜的考試,他有時碰到一些難答的考題,擰眉搔首抬頭間,能看到與他對坐的幾位考生,不乏筆下生風者。問卷一發下來,就能提筆揮毫,如文思泉湧般,答案信手拈來,實在讓人佩服。
小廝笑著附和:“如此,便靜待公子好消息了,先回府吧?”
言玉點點頭,上了馬車。
蓬萊院——
清風吹徐,湖麵上蕩漾起一層層的漣漪,狀似平靜和緩。
蕭清歡倚在湖邊廊橋上的美人靠旁,看著下方湖麵下往來翕忽的魚兒,遊的好不暢快。
“殿下,言公子回來了。”春分走近蕭清歡身旁,輕聲道。
蕭清歡側頭,便見言玉正向自己走來,神色難掩疲態,想是一出考院便回了府來見自己。
言玉拱手行禮,聲音也帶著絲絲縷縷的疲意:“見過殿下。”
蕭清歡坐直了身子,背部離開美人靠,淡聲問:“如何?”
“場中臥虎藏龍,在下唯恐負公主信任。”話在言玉喉間幾轉,方才說了出來。
蕭清歡神色依舊,不置可否。
“殿下,溫大人來了。”白露上前回稟。
言玉聽到白露的話,適時拱手告退:“在下先行告退。”
蕭清歡頷首,言玉和便退了下去。
一身白衣的溫懷瑾被小元宵領了過來,恰好看到出門的言玉。
溫懷瑾的視線落在言玉身上,難免多看了兩眼。
言玉瞧見溫懷瑾,不由得身形一頓。
眼前人芝蘭玉樹,行走間撲麵而來的溫潤爾雅,叫人一眼便能瞧見,好似這人天生就是這般,高居雲端,不染塵埃。
他在醉雲坊裡浸淫,自然知道自己一言一行連同穿著是效仿何人,而今見到真人,方覺自己形如魚目,不禁生出自慚來,如陰影裡的人見到陽光無處遁形。
溫懷瑾微微點頭示意,與之擦身而過。
言玉如落逃的鼠,囫圇點了頭,逃也似的出了院落。
蕭清歡站起身,看到溫懷瑾走來,眼下竟有些烏青,想來近日是未曾睡好的。
溫懷瑾清和的聲線響起,透著一絲不讚同:“枝枝,此舉未免太過冒險。”他心覺對此次參加科舉的學子難免不公,又怕蕭清歡一著不慎,恐禍臨己身。兩相交雜的情緒下,他已然幾日未歇息好了。
蕭清歡眼角輕挑,輕笑一聲:“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她湊近溫懷瑾壓低聲音,“況且,懷瑾哥哥,為什麼之前不說呢?”而是在事情都做完了之後才來。
溫懷瑾不防被靠近,麵上一紅,平日溫潤如玉的臉上劃過一絲不自然。
蕭清歡紅唇輕啟,眼裡藏著嗜血的冷意:“況且,這不是林相自己作死的選擇嗎?”她輕歎一聲,“懷瑾哥哥,我可是片葉不沾身啊。”
如蘭氣息落在溫懷瑾耳畔,如蠱惑般,激起人心底深處的情緒。
溫懷瑾抑製不住的伸出手,抬手撫上了蕭清歡的發鬢,輕吐了一口濁氣。或許從第一次,從他拋下一直恪守的禮節儀態,為她爬上樹摘果子起,他便無法拒絕她。
楚牧川進來時便看到這樣一副畫麵,二人靠在一起,姿態親昵,仿佛有著旁人插不進去的壁壘。妒意如春雨過後的野草一般,從心裡瘋狂蔓延而出,直達眼底。
二人似有察覺,動作一致的看向楚牧川。
從楚牧川的角度看來,二人恍若一對璧人,連側頭的動作都如斯一致。
楚牧川站在原地未動,神色微冷的看著二人,深邃幽暗的眼裡藏著被刺痛的情緒。
可是他看到他的枝枝站直了身子,含著盈盈的笑,朝他招手。他的腿自覺的抬起,往蕭清歡身旁去。
蕭清歡對上溫懷瑾的目光,輕聲道:“世道本就不公,我會儘力促成重考。”
溫懷瑾目光暗沉,終究沒再說什麼。
“溫大人也在?”楚牧川走來,目光深邃,看向溫懷瑾,不經意的問。
溫懷瑾含笑點頭:“見過冠軍侯。”心中自是難免掠過一絲怪異,往日這人對他是不假辭色,恍若空氣的。
“溫大人朝中事務不忙?”楚牧川挑眉,關心狀問道。
溫懷瑾揚唇,依舊溫和:“自是忙的。”
楚牧川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也是,若朝中事務不忙,溫大人怎會二十有二了還未娶妻。”
聽到此話,溫懷瑾唇邊的笑意瞬間一滯。
卻又接著聽到楚牧川問道:“溫氏世家大族,溫大人二十有二了,溫氏族人竟一點也不急嗎?”神情看來,竟真隻是好奇的意思。
溫懷瑾的嘴角已經將近拉平,但還是帶著笑溫和道:“成家一事,溫某暫時不急。”
楚牧川點點頭,嘴角掛著淡淡的弧度:“是嗎?我還以為溫大人二十有二了,會很急呢。”不然怎麼三天兩頭的往枝枝身邊跑,整日穿著那身白衣服,為溫氏族老奔喪似的。嗬,這點心思,以為他看不出來嗎?
溫懷瑾幽幽了看了一眼楚牧川,隨後對著蕭清歡重新帶上往日的溫和笑意:“枝枝,我先回府了。”
蕭清歡點頭,遣小元寶去送溫懷瑾出府。
蕭清歡目送溫懷瑾出了院子,楚牧川看著蕭清歡目送,到底強忍住了心中幾轉的心思。
見溫懷瑾的背影已出了院子,蕭清歡回頭,疑惑看向楚牧川,自是不明白他今日何故幾次提及年紀一事。
楚牧川眼瞧見蕭清歡回頭,表情立刻收斂,依舊是那副無甚表情的神色。接觸到蕭清歡疑惑的視線,楚牧川帶著恰到好處的疑問:“枝枝看我做什麼?溫大人怎麼就回府了?”
蕭清歡抿唇,一時不知如何開口。
楚牧川恍若想起什麼,俊朗的麵上閃過輕微訝色:“溫大人不會是生氣了吧?”再次看向蕭清歡時已然如做了錯事的小孩,“枝枝,我……我不是故意的。隻是見溫大人二十有二了,年紀不小了,關心了兩句,未曾想溫大人會因這種事……”
蕭清歡從未見過楚牧川這般模樣,心中閃過一絲驚奇,但聽到他說的話,還是開口安慰道:“無事的,懷瑾哥哥不會因為這種小事生氣。”
這話說的,在有人聽來,便是這位溫氏長公子何等清風明月大度了。
楚牧川咬了咬牙,隻得點點頭,又道:“不若,我還是尋個日子登門致歉吧。”
蕭清歡詫異:“這何須致歉,你今日因何如此小心。”
楚牧川垂下頭,平日冷漠的神情現下閃過落寞:“往日是我不好,目中無人,但我見枝枝同溫大人關係甚好,便也想同溫大人交好,但溫大人好似不大願意搭理我……”
蕭清歡覺這話有些耳熟,但一時未曾想起在何處聽過,隻道:“怎會,你定是誤會了,懷瑾哥哥素來賢明,不會計較這些,方才是同我說科舉一事。平日裡懷瑾哥哥的公務也很忙的,因而說完便走了。”她不欲再周旋在這些話上,岔開話頭問,“你今日來做什麼?”
楚牧川一愣,眼裡閃過痛色,似是不覺蕭清歡竟然說出這樣的話:“公主府門檻這般高嗎?無事我便不能登門嗎?”
蕭清歡聞言,眉頭不由擰起,頗覺眼前人身上的味越來越熟悉,趕忙再次岔開話頭:“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先坐。”
遠處的蒼雲腦袋緩慢的轉過,神色僵硬的對著蒼臨,他雖聽不到自家主子說了什麼,但神態還是可以窺見一二的。誰能告訴他,他家主子平日萬年不變的冰山臉上竟然有了這麼多表情?雖細微卻也是實打實的……
蒼臨伸手撓了撓頭,避開蒼雲的目光,看向彆處。他知道主子為什麼去醉雲坊了,暗自下定決心要把這事爛在肚子裡,否則自己下場定然是不好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