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久之後,蕭清歡從信紙中抬起頭,心中對秦州的狀況有了更為細致的了解。
“餓了嗎?”蕭清歡還是沒察覺出異樣來,畢竟這人在人前人後都是這樣,鮮少有帶笑臉的時候。
“不,餓。”楚牧川幾乎是從牙縫裡迸出的這兩個字。
蕭清歡點點頭,將手中的錦盒放到一邊,楚牧川眼神不動聲色的掃了過去。
楚牧川收回打量信紙的視線,心中略鬆一口氣。
蕭清歡抬手抽出案幾旁的櫃子,將裡麵的糕點拿出來。
夏至準備了許多糕點,各式各樣的都有。
楚牧川神色緩了緩,隻是依舊未出聲。
“這個好吃,你嘗嘗。”蕭清歡伸手,自然隨意地遞給楚牧川一塊雪茶酥。
雪茶酥是傳統的夏令糕點,形似銀錠,色如白雪,在天氣逐漸悶熱的時候吃來頗為涼意沁脾。
楚牧川落在蕭清歡拿著雪茶酥的手上,心中陰霾一掃而空,伸手接過。
鬆沙適度,甜度適中,他其實平日不喜吃甜食,但還是不免多嘗了幾口。
久坐馬車難免疲憊,車內寬敞,設了軟榻,蕭清歡用了幾塊糕點,撂下一句“我先睡了。”便躺下睡著了。
這副樣子全然將楚牧川當自己人,又或者是不當男人。
楚牧川見此,喉頭一哽,心中一時不知道是應該高興還是應該難過。
公主府內的車夫駕車技術自然極好,馬車得以在路上平穩的行駛。
蕭清歡的呼吸也逐漸平穩均勻,楚牧川側頭看去,灼灼的目光停落在蕭清歡的臉上久久不動。
貪婪的、細致的、一寸一寸的描摹著蕭清歡的容顏。
如此近在咫尺,如此伸手可及。
他內心的欲望肆意擴大,有如地獄的惡鬼,瘋長的藤蔓,驀地從心中埋藏最隱秘處升起,瘋狂的叫囂讓他不要猶豫。
楚牧川幾次伸出手,卻又在半空中停滯。
他的思緒在腦海中開始瘋狂的結成一張巨大的網,淩亂,窒息,他想掙紮,可是越掙紮,束縛的越緊。
楚牧川的羽睫輕顫,昭示著他此刻心中多麼的不平靜。終於,他閉了閉眼,向心中的欲望徹底低頭,認命一般。
楚牧川幾乎是不受控製伸出手,借著馬車晃動間,不經意般極輕極輕地碰觸在蕭清歡臉頰上,觸感細膩微涼,如溫潤的上好羊脂玉。
楚牧川嘴角的弧度苦澀而自嘲,要怎樣才能看到他呢,他知道眼前人的願景,有很艱難的一段路要走,他早已下定決心陪她一起。她的眼界如此大,可竟一點時間,或是一個眼神也給不了他。
他想起幼時那個陽光燦爛的午後。
祖母摸著他的頭笑意吟吟,坐在祖母旁邊的顧家祖母很喜歡他,說要將她的囡囡許給他。
祖母說小公主金枝玉葉,哪是他們這等人家能高攀的。
他天生傲氣,武藝天賦異稟,被追捧誇耀已是常事,年幼聽到此話心中難免嗤之,但卻也好奇是怎樣的金枝玉葉。
那是他第一次見她,小小的一隻,唇紅齒白,粉雕玉琢。穿著粉色的裙裳,頭上戴著靈動的珠花,像極了一隻染著花香的小蝴蝶。
被她堂兄牽著走進房內的時候,她看向屋內每個人的眼裡都好像藏著漫天星光,又好像窩著一汪清泉,水盈盈的。
他尚年幼,當時隻覺得這小小一隻,好像一碰就能碎掉,她歪著頭對著他甜甜一笑,糯聲軟語的喚他哥哥。
祖母笑著說要好好習武,日後能保護妹妹。
他那時想。
他會的。
他會像愛護他那把最喜歡的劍一樣保護這個小妹妹。
五日的車馬後,蕭清歡等人順利的到了秦州,比之正常的速度快了一日。
秦州府城城門緊閉,不少衣著襤褸的百姓聚集在城門口,臉色消瘦枯黃,嘴唇乾裂。
有餓的實在受不了的百姓上前乞討:“大人,行行好吧,行行好吧,俺們實在沒活路了啊。”
“大人,官差大人,求您了,給口吃的吧。”
“我可憐的孩兒啊,嗚嗚嗚……”
官差皺著眉頭不耐的驅趕湊近城門口的百姓:“走走走,你們這些賤奴,回你們該回的地方去。”
“沒吃的,走遠點,彆站在這裡礙事。”
“想要進城就交銀子,沒有就滾遠點。”
衣衫破爛的百姓在拉扯推搡間,衣著布料更遮不住身子了,更有被一把推倒在地再無力站起身的。
不懂事的孩提看到這一幕被嚇的嚎啕大哭,城門口觀望的百姓見此也不敢上前了。
蕭清歡在馬車上遠遠的看到這一幕,眼裡寒光閃過,她放下車帷,冷聲道:“先不進城了,去附近的村莊。”
兩人喬裝一番,換了衣飾,前往府城周邊的村莊。
馬車離村莊有一段距離便停下來了,兩人下了馬車步行。
蕭清歡一身天青色細棉布長裙,頭上僅一隻木簪挽著發髻。
楚牧川也穿著一身天青色細棉布長袍。
越往村莊附近走,蕭清歡的神色就越冷。
數月無雨,太陽懸掛在高空中,肆意的炙烤著整片大地。百姓的汗水幾乎尚且來不及流下,就能蒸發。
水源枯竭,農田乾涸,幼苗被陽光照曬的毫無生機,農作物在田地裡根本無法生長。樹葉也乾枯著,偶有夏蟬在樹上的叫聲都幾近嘶啞。
百姓衣衫襤褸,嘴唇起皮出血,隻能用粗糙帶著厚繭的手一遍遍摸著腳下乾裂的土地,在農田裡看著自己的農作物掩麵而泣,辛勤勞作幾月的成果,眼下卻要付儲東流。
“老天爺,快下雨吧。”
“莊稼怎麼活啊,人怎麼活啊。”
聲音傳到蕭清歡和楚牧川的耳中,震耳欲聾。
楚牧川抿唇看向蕭清歡,她唇線緊繃,眼含慍怒,她雖身居高位,卻也在邊疆五年,見過底層百姓的生活,乾旱到現在已經是第二年中旬,但凡官員有所作為,也不至於此。
田地乾涸,水利措施一點沒有,百姓乞食,賑災措施一點沒有。
有百姓注意到蕭清歡和楚牧川兩個外人,紛紛看過來,見蕭清歡二人穿著得體的細棉布衣服,麵色紅潤,皆是滿眼羨慕。
相比府城門口那些人,這個村子裡的人情況還算好,不至於乞食。
村裡的村長佝僂著走上前來詢問:“二位來我們村是有什麼事?”
蕭清歡道:“我們從隔壁府城來,路過此地,聽到田地裡的聲音,下來看看是什麼情況。”
村長年邁長滿皺紋的臉上滿是滄桑,重重的歎了一口氣:“二位不知啊,這打去年開始,老天就不下雨了,都是指著老天吃飯的農戶人家,田裡的莊稼沒有收成,能怎麼辦呢。”
蕭清歡維持著神色,疑惑問:“知府呢?不開倉放糧?不賑濟災民?”
“哎喲,哪裡還指望得上開倉放糧,稅收都是一點都沒減啊。”村長聽到問話,臉色更加哀戚。
蕭清歡心中冷笑,勾唇諷刺:“你們真是碰上個好知府啊。”
村長無可奈何的歎了一口氣,見二人沒再有其他事,隻是恰巧路過而已,轉身腳步踉蹌的回去了。
紙上得來終覺淺,蕭清歡親眼目睹這樣的場麵,再次加深了這個道理。
為官不仁,白衣不易。
“進城吧。”蕭清歡冷冷的開口。
二人交了進城的四兩銀子,蕭清歡和楚牧川這才進了這涇渭分明的秦州府城。
府城內的街道百姓熙熙攘攘,街道兩旁的店鋪林立,攤販的叫賣聲不絕於耳。一牆之隔,城外是瀕死求生的襤褸乞,進城每人要交二兩銀子的天價,硬生生隔開兩個世界。
蕭清歡同楚牧川走在街道上,身後傳來兩道交談聲。
“我方才從外頭進來,城外那群難民還沒走呢。”茶褐色衣裳男子歎了一聲開口。
“哎,能怎麼辦,若非田裡實在刨不出糧食了,哪裡會來府城乞食呢?”一旁的藕褐色衣裳男子歎氣聲更重。
“要我說啊,這知府也太……了,這麼久都不說賑濟一事。”
“噓。”另外一人慌忙往四周看了看,見沒人注意,方才壓低聲音開口,“這事可不興拿上來說。”
後者壓低了聲音:“他就不怕上頭的人知道?”
“咳,這你就不知道了吧,這張知府上頭有人,厲害著呢,告上去又如何,審案的還是他。”
“不是說現在我們這秦州劃做鎮國昭華公主的封地了嗎?公主也置之不理?”
“這又能怎麼樣,這秦州終究還是張知府當知府,公主在京城裡坐等著收稅收就是,想來最多也就是銀子少了過問一句。”
兩人齊齊歎了一聲,陷入沉默,拐角走進了一間茶樓。
蕭清歡神色淡淡,眼底卻寒意洶湧。
楚牧川緊緊的跟在蕭清歡身旁,目露冷意。
蕭清歡抬步走近一家米糧店。
店裡的小二正不耐煩的打發著一對買不起糧食的百夫妻:“就這個價,愛買不買,田裡乾旱著呢,都長不出糧食了,哪裡還有便宜的賣給你們。”
夫妻倆抹著淚出了店門,小二見蕭清歡二人進來,打量著二人的穿著,穿著細棉布,但整齊得體,於是迎上去敷衍道:“二位買點什麼呀?”
蕭清歡指向一旁布袋裡的黑麵:“黑麵一石價幾何?”
小二覷了一眼,還以為會買點白米呢,頓時沒好氣的報了價錢。
蕭清歡聽了價錢,眼色一寒,複又指著白麵問價錢。
小二接著又報了價錢。
蕭清歡聞言眼中寒意更甚了,轉身抓了一把糙米問:“糙米呢?多少一石?”
小二看不見蕭清歡的臉色,見蕭清歡連著問了兩樣,連黑麵也不買,報價的語氣已經不客氣起來。
蕭清歡身後,楚牧川眼風冷冷掃在小二的身上,盯的小二背後頓時冷汗涔涔。
小二直打哆嗦,不明白這人明明穿著細棉布的衣裳,也不是什麼有錢人,長得人高馬大的就算了,氣勢還這麼強,像行軍打戰的將軍一樣。
到底是跟各類人打交道的,他也不敢不客氣了,聽蕭清歡問價之後的回話也恭敬了起來。
蕭清歡彎腰伸出手,在布袋裡往下深深的扒了扒,上層的糙米被扒開,露出了底下摻著的沙子石礫的糙米。
蕭清歡冷笑一聲,目光更加冷厲。
店家能這般堂而皇之的售賣摻雜沙子石礫的糧食,甚至都不願意費事將店裡擺設的糧食做的好看一點,可見其囂張程度和背後勢力之一手遮天。
蕭清歡將手中的糙米扔回布袋,直起身走出店門,轉身深深的看了一眼店名。
周氏米糧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