瑤光殿——
言玉身著一身月白錦袍,衣袖下手指不安地捏著袖口,身上還散發著剛沐浴過的芬香水汽。
蕭清歡坐在主位上,一手撐在扶手上,一手拿著一卷書冊。
久久不見蕭清歡說話,言玉也不敢出聲,隻安靜垂頭站著。
殿內燭火通明,一時無聲,言玉隻能偶爾聽到書頁翻動的聲音,每一聲翻動書頁的聲音都像落在他心上的一場雨,淋的他無處躲避。
終於,蕭清歡合上書冊,放到一旁:“抬起頭來。”
言玉謹慎地抬頭看向蕭清歡,心猛地一顫。
蕭清歡說完這句話之後便沒再出聲,而是細細打量起言玉。
言玉迎著蕭清歡的視線,心裡是難捱的掙紮,麵上泛著羞人的紅暈。
他久久未聽到蕭清歡出聲,最終,他咬了咬牙,從廣袖中伸出了顫著的手,骨節分明的手指落在腰帶上,爾後解開了係帶,衣衫頓時鬆散開來。
蕭清歡一愣,抬手製止:“等等,本宮不是那樣的人。”
言玉聞言手上的動作一抖,以為是哪處惹得蕭清歡不快,長睫不受控製的顫了顫。
“方才路過望春閣,聽見你在讀《上李邕》。”蕭清歡淡聲開口。
言玉身形一顫,顧不得淩亂的衣衫,忙跪下解釋道:“院中時日長,因而略讀了幾本詩詞,打擾到殿下,望殿下恕罪。”
“本宮不是這個意思,你且先起來。”
言玉觀蕭清歡神色不似作假,方才起身。
他清楚的知道,殿下雖為女子,身份地位不比尋常,他不是單怕殿下的權勢,還有殿下身上從骨子裡透出的威壓與淩厲肅殺。
蕭清歡問道:“你既識文斷字,怎會流落至醉雲坊?”醉雲坊那種地方,雖會教習一些文字讓小館用以添香或閨房之樂,但《上李邕》這類的詩,大抵不會在其中的。
言玉嘴唇蠕動,片刻之後才開口:“奴自幼家貧,無甚親人,得同鄉落魄的舉子賞識,習了幾年書,爾後一邊抄書一邊接受鄉裡的資助,才得以僥幸考取了秀才。”
蕭清歡挑眉,便聽言玉繼續道:“可奴實在貧困,無力再支撐往上考取功名,舉子也垂垂老矣,需要看診求藥。”
“奴隻能在縣城裡的書院做些打雜的活計維持二人的生計,倒也算得上安然。”言玉苦笑一聲,“可卻未曾料到,縣令的兒子在書院裡瞧見奴的相貌,意圖……”
“舉子為了不讓奴受威脅,最終上吊尋了去處。奴誓死不從,被打的傷痕累累後扔進了小倌館裡,館主見奴相貌,將奴送到了能出大價錢的京城醉雲坊。”
“之後……便得幸遇見了殿下。”
蕭清歡抬眸看著他,隻靜靜地聽。
說到傷心處,這樣一個男子不禁淚光隱隱。飲泣少頃,言玉自覺失態,忙擦乾眼角的淚,拘謹地站好:“是奴失態了。”
“哪個府城的縣令?你先前又喚什麼名字?”
“靈州新水郡東昌縣。”言玉頓了頓,像憶起什麼悲傷的回憶,“奴得舉子起名,曾名喚宋雲林。”
“高鬆高乾雲,眾林安可到?”蕭清歡挑眉,確實,似這樣的人兒,先不說才學如何,在窮鄉僻壤的村莊裡相貌就不是其他人能比的。
言玉略頓,麵上爬上羞赧,頷首:“舉子正是此意。”
下一息,言玉聽到了一句改寫自己一生的聲音。
“想不想繼續科考?”
言玉耳間如驚雷乍起,他嘴唇蠕動,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晃神過來後,言玉雙腿往前跪在地上,鬆散的衣襟下是略帶顫抖的身子。
蕭清歡目光幽幽地看著他:“當然,有代價的,這代價也許還很大,大到或許要用性命去爭。”
言玉抬頭,眼神堅毅,他聽到自己哽咽卻堅定的聲音:“奴,願意。”
翌日——
微風習習,吹在湖麵上波光粼粼。
亭外圍著的軟煙羅紗帳被風吹起,卷出絕美的弧度,宛如乘風欲飛的仙子。
夏至在一旁沏著茶,蕭清歡臥在貴妃榻上,隨意道:“白露,你去望春閣挑個人來唱唱曲兒。”
白露應是,便去望春閣了挑人了。
顧汀蘭這時抱著一把琴走過橋梁來到亭子裡:“姐姐,汀蘭新學了一支曲子,看姐姐在此頗為無趣,想談給姐姐聽以此助興。”
蕭清歡抬眸,唇角自然勾起:“有勞了。”
弦音輕撥,宛如溪流潺潺,清脆而悠揚。
一曲彈罷,蕭清歡連連頷首。
這時,白露身後跟著一個穿著紅衣的男子回來了。
跟著的男子正是慕朝,白露到望春閣挑人時,他拚命表現自己掙來了此次的機會。
顧汀蘭見有男子來,臉色一滯,想要離開,蕭清歡看了顧汀蘭一眼:“無事,汀蘭,你且坐下。”繼而吩咐夏至,“為小姐沏茶。”
夏至誒了一聲,在旁為顧汀蘭沏茶。
慕朝麵容俊魅,一身紅衣更添韻味,甫一進亭中便盈盈一禮,聲音也好似春日能掐出水的柳枝:“奴見過殿下。”又對坐著的顧汀蘭一禮,“見過貴人。”
顧汀蘭一愣,拘謹地坐在椅上,儘量縮小自己的存在,悄悄抬眼看向這個男子。
蕭清歡臥在貴妃榻上,雙腿動了動,換了個動作。
慕朝忙不迭湊過去,雙膝一跪伏在貴妃榻旁,雙睫輕顫:“奴為殿下揉揉腿吧。”
蕭清歡掃了一眼慕朝,點了點頭。
慕朝伸手,骨節分明的纖細手指輕輕按揉在蕭清歡的小腿處,力度恰到好處:“公主想聽什麼曲?”
“你道呢?”蕭清歡語氣淡淡,仿佛全然不當回事。
“是,奴獻醜了。”慕朝眼尾彎彎,眼波流轉間妖魅惑人,揚聲唱了起來。
“子規啼,不如歸,倒是春歸人未歸。
幾日添憔悴,虛飄飄柳絮飛。
一春魚燕無消息,則見雙燕鬥銜泥。”
一曲唱罷,娓娓動聽,清耳悅心。
蕭清歡神色如常,看不出什麼彆的表情。
顧汀蘭則愣愣的看著眼前這個使出十八般手藝服侍姐姐的男子。
眼前的這一幕卻是對她心中的衝擊很大,她自幼在家學禮,稍大後遭逢巨變,幾經流落村莊和煙花之地,所麵對的就是討好獻媚於男子的境地。可是現在……周圍是金玉堆成的秀美風景,姐姐臥在千金難求的黃花梨貴妃榻上,姿態閒適,矜貴優雅,這一次,跪地獻媚討好的成了男子。
地位的懸殊,位置的調換……在煙花之地留下的陰影好像在此刻煙消雲散。
顧汀蘭看向蕭清歡,目光盈盈,她怕什麼呢,若是她有才能,日後也能高飛,縱然她平庸無能,在姐姐的羽翼下也能活得很好。
湖麵上的風又吹起,刮起層層波浪,亭子外的紗幔撩起,蕭清歡臥在貴妃榻上愜意閒適,侍女在一旁為其沏茶摘果,紅衣的男子身段軟綿地跪在蕭清歡腿邊唱著曲。
楚牧川方走進院中,看到的便是眼前這樣一幕,原先帶著淺淡弧度的嘴角僵硬的拉平,他握著錦盒手青筋暴起,死死扣著錦盒的邊角。
他穿了一身白衣,帶著自己獵的紫貂做成的圍脖來尋她,而她腳邊卻臥著一個其他的男人。
楚牧川的眼裡妒色翻湧,心裡的妒火更是幾乎要將他燒儘。
他努力想要克製住自己,但嫉妒還是如附骨之蛆,直直鑽入他的骨血裡。酸澀的脹意席卷而來,撐的他胸腔裡的那顆心極端的跳著。
蕭清歡若有所感,抬頭便看到不遠處站著的白衣身影,柳眉旋即蹙起,再待看清來人的臉,才發現是楚牧川,蕭清歡心下疑惑一閃而過,這人平日不是喜好穿玄衣的嗎?彆說,這人穿玄衣時桀驁不馴,冷傲矜貴,眼下換了白衣,倒平白多了幾分清冷禁欲。
蕭清歡邊想邊從貴妃榻上坐直身,揮手示意慕朝下去。
慕朝心中自然很是不情願,但還是依言回去了,好不容易他才得公主一次召見,都怪這個突然上門的人。
慕朝原是想狠狠地剜楚牧川一眼,可路過楚牧川時,對方比自己還冷上千分萬分的森然眼神,就宛如看一團死物。
慕朝心中大駭,驀地跳出想法,眼前這人是真的想殺了自己,他不禁出了一身冷汗,迅速回了望春閣。
蕭清歡見楚牧川一直站在原地,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過來。
楚牧川看見蕭清歡的動作,心中的寒意微微驅散,抬腳朝蕭清歡走去。至少,他一來,那個人就得滾不是嗎?至少,她待他不比尋常人不是嗎?
顧汀蘭見楚牧川過來,身姿挺拔,芝蘭玉樹,不禁臉色微紅,福身一禮之後回了偏殿了。
楚牧川抬手將錦盒遞給蕭清歡,抿唇不語。
蕭清歡覺得楚牧川今日確實奇怪,尚且不知楚牧川方才看慕朝的眼神為何那般冷厲,暗自猜度概是這人出身顯赫,高傲矜貴,見不得男子這樣服侍人的模樣。
蕭清歡接過錦盒打開,見是一條毛色鮮亮的紫貂圍脖:“這是你春獵時獵的那紫貂?”
楚牧川的臉色回暖點了點頭,她還記得他曾在春獵中打了兩隻紫貂。
蕭清歡摸了摸錦盒裡的紫貂圍脖,觸感極好,她揚唇:“謝謝,我很喜歡。”隨後若有所思的打量起楚牧川身上的白色衣袍,疑惑道,“你不是唯愛穿玄衣嗎?怎今日穿了件白衣?”
楚牧川心情漸漸的開始好轉,她喜歡自己送的圍脖,也知道自己喜歡穿玄衣。
“不好看嗎?”楚牧川臉上的神色透著微微的彆扭,以及不易察覺的卑怯。其實,他還想問,她不喜歡嗎?不喜歡白衣嗎?還是隻是不喜歡他穿白衣。
明明是蕭清歡坐在貴妃榻上仰頭看著他,可隻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個實在的下位者。
他看見蕭清歡揚唇,眼裡藏著星河一般,細碎的光仿佛照的他心中卑劣的想法無處遁形。
可他聽見她說。
“你穿玄衣好看,你穿白衣也好看,都好看。”
楚牧川眼裡的情緒漸濃,微微揚起的唇角一下使得他鋒利的五官都柔和了起來。他知道這或許是蕭清歡未帶一絲其他念頭的客觀想法,可他還是忍不住心中歪曲,隻要是他,都好看,隻是他,隻有他。
夜間,蕭清歡坐在妝台旁卸簪,顧汀蘭站在蕭清歡一旁,歪著頭問:“今日那個是以後的姐夫嗎?”
蕭清歡卸簪的手一頓,想起白日裡的楚牧川,側頭看向顧汀蘭:“姐夫?何處來的姐夫?你從何看出來的?”
顧汀蘭甜甜一笑,直言道:“姐姐看府中望春閣那些公子的眼神都像看玩物,可是看那位楚將軍的眼神就不一樣呀。”
蕭清歡眼中情緒翻湧,她看楚牧川的眼神不一樣嗎?
清歡好笑,伸手戳了戳顧汀蘭:“單你的眼神好使,這都看出來了。”
夜間躺在榻上時,蕭清歡不禁想起白日裡的楚牧川,又想起顧汀蘭方才的話,便也掠過一絲好奇,不一樣是怎樣不一樣?但她終究沒在這事上留太多時間,複又想到他同自己在疆場,五年同袍情誼,自然不一樣,於是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