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清歡屈膝對蕭帝行了一禮:“父皇萬安,昭華遲來了。”
林貴妃笑容幾乎掛不住,豔麗的臉上神色僵硬,死死盯著蕭清歡。
龍椅上的蕭帝疏朗一笑:“無妨,自幼你便不拘宮廷禮儀,入座既是。”
眾人跪著,相互遞著眼神,心中已然對昭華公主在蕭帝心中的分量有了數。
蕭清歡方才悠悠轉身走向自己的位置:“諸位也請起吧。”
眾人紛紛站直身,看向這位離京五年的公主。
隻見龍椅下首第一位的女子一襲鸞鳥朝鳳十二幅緞麵宮裙,手挽雲煙軟羅,頭梳淩雲髻,戴鎏金鳳穿牡丹冠,簪一對九展金鳳銜珠步搖,耳墜牡丹東珠,腰掛龍鳳同心如意佩。眉如彎月,眼若燦星,右眼下的朱痣更是春色如許。
這單看外貌,誰能想到是在邊疆磨礪幾年的人呢?可再細看那神色卻是冷清鋒利的,完全不同於深宮嬌養大的幾位公主,眼風掃向眾人時,帶著十足的冷意與漠然。
溫懷瑾停下杯盞,溫柔看向記憶中垂髫女孩如今的模樣,方覺滿堂美人兮,隻一人爾。
一眾皇子的席位中,蕭元羨握著杯盞的手一緊,收回落在蕭清歡身上的目光,抬杯掩下眸中翻湧的思緒。
林貴妃扯著牽強的笑:“不過是一時口快,昭華不會連這也要計較吧?”
蕭清歡落座,語氣帶著若有似無的挑釁:“想來應當是不該問的,但昭華實在好奇,不知是哪裡惹了貴妃娘娘,竟叫娘娘隻一味盯著我瞧?”
眾人紛紛噤聲,打量著自己的鼻子不敢說話。
林貴妃臉色不虞,強壓怒氣:“昭華,你在蠻夷之地呆了五年回來,規矩忘了便算了,難道連本宮是你的庶母也忘了嗎?”
蕭清歡抬眸掃向林貴妃,還未開口,便聽得蕭帝壓低聲音輕斥:“你今日是想怎樣?大庭廣眾,你又有一點庶母的樣子嗎?”
林貴妃頓時啞火,隻能勉強笑回:“是妾身失言。”
蕭清歡收回目光,沒再言語,心中卻不由冷笑,瞧吧,在絕對的的地位和話語權麵前,被護佑的人根本不會被反駁被刁難。她看向蕭帝身下的那張龍椅,越發向往。
林貴妃心中直罵蕭清歡,大庭廣眾之下挑釁她,害她失儀被陛下斥責,她定然不會讓蕭清歡好過。
蕭帝沒再理會林貴妃的眉眼官司,舉杯揚聲:“此為昭華與冠軍侯設宴,慶與南越戰大勝,諸位不必拘禮,來,與朕同飲一杯。”
眾人紛紛起身舉杯共飲,坐下後繼續觥籌交錯,宴上氣氛和樂。
無人注意處,蕭玉婉盯著蕭清歡的眼裡滿是妒意。
同是父皇的女兒,她蕭清歡憑什麼獨得父皇寵愛,從幼時起便是這樣,其餘人從來隻能襯她萬綠叢中一點紅。好不容易顧家一夕倒台,顧後鬱鬱而終,她的外祖得以被父皇重任,這幾年來,她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可為什麼蕭清歡偏偏回來了!
蕭玉婉越想心中越發嫉恨,臉上的笑在宮宴上都幾乎要維持不住,手中的巾帕早已捏的全是褶皺。
蕭清歡輕呷一口杯中酒,抬眼不動聲色的打量著席上眾人,不經意間又與溫懷瑾對視上。
蕭清歡舉杯微微頷首,溫懷瑾也舉杯對敬,看向蕭清歡時眉目漾開笑意。
因著宴會主角是蕭清歡與楚牧川二人,楚牧人破例被安排在蕭清歡下首。
瞧見二人的目光在空中幾次交彙,楚牧川微微扯唇,語氣莫名:“殿下的眼睛,不若長在那位長公子身上?”
楚牧川一襲玄色直裰錦袍,袖口領口都鑲繡著金絲邊流雲紋的滾邊,腰間束著同色寬邊錦帶,墜昆侖白玉麒麟佩,墨發束起戴著嵌玉望舒金冠,身姿挺拔如嶽,麵容硬朗英俊,劍眉斜飛入鬢,眼瞳深邃淩厲。
隨同來參加宮宴的俏齡女子眾多,紛紛時不時偷偷看向楚牧川,隻覺得臉頰溫熱羞紅,手上捏著的香帕不由一緊,舉手投足間行為更加端莊規範。
眾人了然,本來這溫氏長公子芝蘭玉樹無人可比,引的不少女娘芳心暗許癡癡恨嫁,如今看來怕是這京中女子的春閨夢裡人選又要多添一位。
蕭清歡聞言,收回目光看向楚牧川,不由輕聲一笑:“隻是慨然幾年未見現下再瞧,果真如其名般懷瑾握瑜。”隨後起身,“宴席乏悶,我且離席一會兒。”
楚牧川按下心底情緒,斂眸悶聲開口:“人多眼雜,殿下早些回來。”
蕭清歡離席後不久,那位懷瑾握瑜的溫氏長公子借口不勝酒力,迫不及待的出去透氣了。
楚牧川深邃的瞳孔不由暗沉下來。
蕭元羨握著杯盞的手又是一緊,拚儘全力的克製自己不去看蕭清歡離席的背影。
瓊琚湖旁,視野開闊,蕭清歡一手支於額間,身子倚在聽雨亭的美人靠上。燈火闌珊,映的蕭清歡角色清冷的神色生出幾分柔和,逶迤拖地的裙擺上的暗紋金線熠熠生輝,閃著細碎的光。
溫懷瑾來時便見這樣一副景象,那隻在夢裡出現的人如今就在眼前的燈火闌珊處,如夢似影。
他想靠近,卻又不敢靠近,他怕這到頭來又是大夢一場空,這五年來,他心心念念邊疆戰事,當真隻是心心念念邊疆戰事嗎?隻有他自己知道。
蕭清歡耳力極佳,立時抬頭望去,便見溫懷瑾站在暗處。
後者斂下心中萬般思緒,步履輕緩,向前拱手行禮:“臣溫懷瑾見過殿下。”
借著闌珊燈火,蕭清歡看向眼前的白衣公子,他身姿頎長,是真正從內到外的儒雅溫潤,一襲月白色錦袍一塵不染,襯的他清瘦如竹,經長年累月洗禮過的書卷氣幾乎撲麵而來。
玉樹瑤階,風骨自成。
豆燈的餘光映照,他仿若籠罩著一身清霜,生於鐘鳴鼎食之家,眼前人自幼庭訓嚴謹,一言一行皆克己守禮,拱手行禮間,嘴角噙著如沐春風般的笑意。
蕭清歡心裡再次慨然,時過境遷,竟真有人端方持禮始終如一。
“久未相見,懷瑾哥哥依舊,卻與我生疏爾。”蕭清歡起身,一雙眸子帶著瀲灩笑意亮的驚人。
溫懷瑾站直身,眼睫低垂,抬手摸了摸蕭清歡的發髻,眼裡眉間全是溫柔:“我怎會與枝枝生疏,枝枝終於回京了。”
“是啊,我既回來,有些事情,也合該昭雪了。”蕭清歡眸子裡閃過暗芒。
溫懷瑾聽明白蕭清歡話中的意思,輕聲道:“枝枝,蚍蜉撼樹,談何容易……”
“我不在乎,蚍蜉撼樹也好,螳臂當車也罷。”蕭清歡直視著他,神情堅定語氣凜然,“會有一天,我成為樹,成為車。”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溫懷瑾呼吸一滯,眼底閃過驚愕,他怔怔的看著她,眼尾微紅,心中更是五味雜陳百感交集。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微風拂過,湖麵泛起漣漪,被雲遮住的清虛也展露頭角。
溫懷瑾抬手摸了摸蕭清歡的發髻,那墨發已不是垂髫總角時的模樣,而是梳雲掠月珠圍翠繞。
他的手纖長白皙而又骨節分明,落在珠翠滿頭的墨發上,動作始終輕柔,他銜著溫和的笑意,開口的聲音如珠玉碰撞,眼裡如藏潺潺春水,流向眼前的姑娘。
“既如此,願為枝枝,沃盥輮輪。”
“朕紹休聖緒,尊履帝極。蒙天之祐,得女昭華,才貌雙冠,巾幗風姿,雍和粹純,淑慎性成,著加封鎮國,視同親王,封地秦州,食實邑萬戶,以表肅雍之譽,彰疆場之功。”
朝陽初升,金色的眼光灑在巍峨皇宮的琉璃瓦頂,宮中禁軍站立如林儘顯皇家威儀,文臣武將身著朝服,按著品級排列於殿中,一個個神情莊重
蕭清歡身著華貴金繡牡丹雙鳳袍,頭戴鳳冠,緩緩步入大殿。一步一步走向高位時,她隻聽得到她胸腔中的心跳聲,震耳欲聾,那是與當年她跪下下首時截然不同的心跳。
蕭帝自龍椅上起身,將玉冊金寶遞給蕭清歡。
蕭清歡麵色如常的抬手接過,隨後舉著玉冊金寶轉身,目光沉沉掃向下方跪著山呼千歲的一眾朝臣,舉手投足間帶著上位者的威壓。
她身後是九五至尊,身下是朝臣百官,她站在這金鑾殿的高台上,可這高台不夠高,遠遠不夠高。
她如是想。
翌日,南越前來求和的使臣到了東臨京城。
宣政殿內,蕭帝神色莫辨的坐在龍椅上,眼看著底下爭論不休的談判。
蘇廣忠彎身對蕭帝道:“陛下,奴才去昭華公主府時,正趕上公主出府,公主說她才疏智淺,不足以舌戰群儒,便不來了。”
底下的南越使臣聽到一陣心塞,看著眼前的賠款金額,想起導致他們賠款的罪魁禍首的散財事跡,在心裡鳥語花香的開始問候蕭氏皇族。
蕭帝看了眼那群大臣,好笑:“倒是會躲清閒。”頓了頓又道,“那便去請冠軍侯。”
不多時,楚牧川被請了進宮,臨時進宮,一身玄衣便來了,氣勢上遠勝這些文臣,坐下來時亦是冷厲肅殺。
南越的使臣不免一哆嗦,他們哪會不知道,眼前這人便是害他們在此屈辱談判的罪魁禍首之一,但是想到自家皇帝的命令,還是開口繼續與東臨朝臣繼續攀扯。
南越來的使臣和東臨的朝臣就談和賠款金額爭論不休,一時膠著。
楚牧川心中不耐,目光微寒掃了眼口若懸河的使臣,站起了身,拱手對蕭帝道:“臣觀書案方寸之間,不足以談和,請陛下讓臣與之戰場相談。”
蕭帝輕笑了一聲,沒立時回話,隻是目光幽幽掃向那些南越的使臣。
南越的使臣聽到此話俱是一愣,也回過神來,這可不是隻會跟他們耍嘴皮的文臣,於是趕忙擦著額間的冷汗道:“楚將軍言重了,還是再坐下來細細談罷。”
“對對對,先坐下來,細細談,細細談。”
蕭清歡這邊則整日裡乘著金製玉刻的馬車,四處招搖過市。
駕車的上等踏雪烏騅便足足有四匹,千年金絲楠烏木打造的車架,黃金包裹的牟釘,鑲金嵌寶的窗牖,真絲綢緞織就的車簾,車門前懸掛的更是鏤空鎏金燈籠,車內鋪著柔軟的羊毛毯,放置著金絲楠木案幾,一旁的白鶴鏤空香爐燃著百濯香,冉冉升起薄霧。
馬車所過之處,留下香風嫋嫋,經久不歇。
一路經過鬨市街巷,蕭清歡端坐在馬車內,兩旁的侍女便從窗口拋灑銅錢銀錠,活脫脫一副散財童子的模樣。
道路兩側的百姓紛紛爭相哄搶,一時間公主出行,萬眾歡慶。
“竟還有大臣參殿下奢靡浪費呢。”夏至很是氣憤,她家公主方打了勝戰回來,多使些銀子怎麼了?自古多少王侯將相,比不上公主的功績,隻憑著出身便金屋豪宅,美人繞膝,奢侈度日。
春分笑道:“也忒不懂時勢了些,陛下直說了那臣子,女兒家花錢罷了,緣何這樣的事也要參奏,是因為愛卿沒搶到嗎?”
蕭清歡勾著嘴角聽二人俏生生的學舌,手中隨意的拿著香勺撥弄香爐裡燃著的香,問道:“哪個大臣?”
“林氏旁支的,借著林相的勢在朝中做了個六品言官。”
蕭清歡神色依舊的聽著,眼裡沒有一絲波瀾。
“殿下,到廣聚樓了。”駕馬車的車夫在外麵揚聲道。
蕭清歡走下馬車,便見眼前門口的小二正手拿竹竿,驅趕乞食的小乞丐:“去去去,什麼臟東西,這可是林府的地盤,你彆在這臟了貴人的眼睛。”
竹竿揮動間偶爾抽到小乞丐們衣不蔽體的地方,頓時出現一條條紅痕。
蕭清歡掃了一眼,眸底晦暗不明,而後抬腳走進酒樓。
酒樓的掌櫃正剔著牙訓斥打雜的小二,見幾人進來。
打眼一瞧,見蕭清歡衣著清雅,以為是尋常貴女,不以為意,再一看門外那四匹烏騅駕著的馬車,登時渾身一抖,這是金鳳凰降落了,忙不迭親自迎過來。
蕭清歡走上二樓,在一階台階上略略停步,眼尾幾不可查的掃了眼側後方下麵的大堂。
那道身影立即掩住了身形,不再冒頭。
自二樓雅間內望去,京城這條街道熙熙攘攘好不熱鬨,蕭清歡甫一坐下,便淡聲問:“這酒樓姓什麼?”
酒樓掌櫃一懵,一時間不知道如何回答,這上來就問是誰的產業,瞧這語氣,眼前這祖宗莫不是來找茬的?
掌櫃的忍不住抬手擦汗:“回……回貴人,這,這酒樓是忠慎侯林侯爺的。”
“去回稟你主家,這酒樓以後就姓蕭了。”蕭清歡抬眸看著掌櫃,眼裡無甚溫度。
“這……貴人,這……”掌櫃一時語塞,不知如何回話。
“去告訴你們林侯爺,林府旁支為難於本宮,自當算在林侯爺頭上。”
夏至輕聲斥那掌櫃斥:“你直接去便是,林侯爺自然知道是怎麼一回事的。”讓他們針對公主,自己那吃喝嫖賭流水似的花費按下不說,一個勁參奏殿下糜費。
掌櫃忙應聲退下,一背冷汗。
白露在一旁,輕聲道:“殿下,此舉要是陛下知道……”
“知道又如何,我初歸京,種種行為,皆不算過錯,當然要趁現在告訴有的人,太歲頭上動土,先掂量掂量自己。”蕭清歡諷刺一笑,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這不是龍椅上那位一貫的作風嗎?她起身往外走,也沒了在此用膳的心思。
她方歸京多久,就有這種明裡暗裡的冷箭,當然要打得一拳開免得百拳來。
方走出雅間的門,蕭清歡便險些被人撞到,白露擋在蕭清歡身前隔開了那人,但其手上端著的茶水還是濺在了蕭清歡的裙裳上。
那小廝眼瞧見這情況,慌忙跪地賠罪:“小姐,小姐,奴才不是有意的,您饒了奴才吧。”
蕭清歡淡淡看了眼地上跪著不斷磕頭的小廝,並無意在此停留,抬步欲離開。
隔壁雅間的門卻在此時打開,從裡走出一位身穿月牙色錦緞直裰的男子,手持折扇,玉冠束發,端的一副超塵脫俗的模樣。
來人看到這幅場麵,先是一愣,隨後拱手朝蕭清歡賠罪:“小姐,這是在下的小廝,方才為在下去換茶,不想驚擾了小姐,在下願賠禮道歉。”
蕭清歡嘴角掛著無害的笑:“不必了,一件衣裳而已。”說罷抬步。
卻被男子攔下:“見小姐此裙為浮光錦,萬金難買,在下心中實在過意不去……”
蕭清歡嘴角的笑意愈發大,直直的看著他:“你既知萬金難買,你打算怎麼賠?”該說這人聰明呢還是蠢呢?既知浮光錦萬金難買,卻不知能用駟馬的人是何身份?這蓄意淺顯的套,隻等她見著好看的男子便昏了頭往裡鑽?
男子穩了穩神情:“在下家中略有薄產,願以同等價值的物什賠禮於小姐。”
蕭清歡挑眉,上下掃了眼男子,如打量貨物般。
男子神色微僵,隻覺得那視線如有實質。這種目光,他隻在往日男子打量身份低微的女子時瞧見過,實在讓他既難堪又羞惱。
“見公子歉意已至便足夠了。”蕭清歡說罷徑直往前走去,以防再次被攔住,白露直接緊緊貼著蕭清歡走,以便隔開人。
男子看著蕭清歡漸行漸遠的背影,嘴角霎時拉了下來,神色陰鬱。
誰知蕭清歡卻在此時猝然轉頭,含笑看了一眼,眸光更是幽幽。
男子登時變換臉色,重新扯出一個溫柔有禮的笑意。
眼見蕭清歡身影切切實實出了酒樓大門坐上馬車,沒了再回首的可能,男子這才放下僵硬笑著的嘴角,陰鷙看著跪著的小廝,哪還有什麼如玉公子的模樣,語氣更是猶如淬了毒:“回去領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