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書房——
兵部尚書低頭稟道:“陛下,邊疆來報,因昭華公主與驃騎將軍退敵,南越已無力再戰,不日將進京求和。”
蕭帝聞言大喜,一掃方前疲態:“好啊,昭華與楚家那小子,真乃人中龍鳳,他二人何日能歸京?”
兵部尚書心思急轉,笑道:“公主隨性,已然輕裝回京,驃騎將軍尚在處理戰後事宜,公主久未歸京,想來是預計早日抵京,承歡儘孝於陛下膝前。”
蕭帝負手在龍案前踱步,臉上神色莫辨,良久歎息一聲,苦笑道:“若真如愛卿所言就好了。”
幾位朝中重臣垂首不言,深知此言牽扯甚廣,默契選擇不說話。
當年顧府滅門,先後鬱鬱而終,年幼的昭華公主自請和楚家將領奔赴邊疆,距今已有五年,想來當時或多或少也是心有怨言的。
一侍衛在此時慌忙進殿跪下:“陛下,昭華公主在回京路中遭遇刺殺身受重傷,頭部磕於重物,醒來似得失魂之症。”
殿內的大臣神情驚愕,蕭帝瞳孔急轉,他一瞬不瞬的盯著那侍衛:“混賬,說清楚些。”
侍衛頓感威壓俱增,頭垂得更低了,將將捋直舌頭馬上回話:“公主……公主醒來便問身旁婢子侍衛為何不在宮中。”
蕭帝聽到又是心下一緊:“他們是如何說的?”
侍衛回道:“大夫說公主並未全然忘了,隻是先前緣何出宮和戰場一事,婢子侍衛謹慎,不敢妄言,隻道不日即回京,請公主問陛下意。
蕭帝繃著的臉稍稍緩和下來,還算這些人懂事,他問道:“可查到是誰刺殺?”
侍衛隻得硬著頭皮回答:“公主當時情況緊急,一乾人等皆心係殿下安危,刺殺一事背後主謀暫時還未查明。”
蕭帝眉頭緊鎖,踱步坐回龍案後,心下各種情緒翻湧,麵上卻不儘顯,良久開口:“此事重大,安排人速去提點昭華身邊的人,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另則南越求和在即,未恐生變,昭華重傷失憶一事也不能泄漏出去,再派禁衛五百快馬加鞭前去護駕。”
侍衛應是便退下了,幾位重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沒人開口。
隻聽前方低沉威嚴的聲音響起:“諸位都聽到了吧,昭華年幼,此一事福禍相依,他日歸京,若叫昭華聽到什麼風言風語,朕先拿你們是問。”
若是昭華真的忘了先前的事,對他而言無疑是件好事。
幾位大臣趕忙屈膝跪地表決心:“臣等謹記。”
十來日的歸程硬生生拖了一個月,蕭清歡歸京時,盛京已然初初回暖,枝蔓抽芽換綠,俏生生的嫩綠掛在枝頭,沐浴在春日的豔陽下。
一幕幕翠色映入眼簾,蕭清歡坐在馬車裡,放下窗帷垂首不語,不知所想。
春分侍奉在旁,眸中一片憂慮,輕聲道:“殿下,陛下已攜百官在城門處了。”
浩浩蕩蕩的禁衛軍護送著幾輛馬車行至巍峨的城牆下,高聳的塔樓林立,連綿不絕的石牆如同山巒起伏,城門口明黃的龍輦後跟著烏泱泱的臣子妃嬪。
一位妙齡女子自馬車上下來,一襲白色曳地長裙,病中初愈又加上連日的車馬奔波,使得她眉目間展露疲態,她麵色蒼白,墨發披散未髻,隻一條白色發帶攏在腰後,額間圍著白色紗布,隱隱沁出一抹血跡,右眼尾處的朱痣倒是平添幾分春色。
女子清泠泠朝他們走來,衣袂飄動間,仿若隨時會乘風而去。
眼前這一幕讓城門口的一乾人俱是愣怔,無他,遠遠看過去,肖極當年的顧後。
蕭帝幾乎錯不開眼,一瞬不瞬的盯著朝自己走來的人,恍然間,他好似看到了自己的結發妻子,一襲白衣,清泠泠的站在禦書房外,眼神絕望的無聲控訴他。
待到蕭清歡走到眼前,蕭帝才恍然回神,素日威嚴的神情已被笑意替代,眸裡滿是為人父的慈祥,他寬大的手掌撫上蕭清歡的發頂,觸及額間的白色紗布時,動作不免更加輕柔幾分。
長子早逝,發妻病故,這是他和發妻唯一的孩子了,當年的事加上五年未見,又在戰場廝殺,這位冷情的帝王,到底生出幾分愧疚來。
太極宮內——
“朕知你可能一時接受不了,但這已是事實,鎮國公意圖謀反,當年罪證齊全,你母後……”蕭帝哽咽,一時無話,往日威嚴已被頹然取代。
良久的沉默後,蕭清歡眼眶微紅,拚命忍住眸底的恨意,顫聲道:“與母後無關。”
“是,與你母後無關,但你母後心思單純,忠孝難兩全,誰知竟……”蕭帝眼裡滿是悲涼,“當年你受人挑撥與朕離心,認為是父皇不信任顧家,因而遠赴邊疆,朕無時無刻不愧疚自責。”
蕭帝輕拍蕭清歡的肩,隻見她眼裡聚起霧氣,成串的淚珠簌簌滾落:“父皇,昭華隻有你了……”
話未儘,便見蕭清歡身子一軟,暈了過去。
“來人,傳禦醫。”蕭帝忙喚蘇廣忠,將蕭清歡安置在殿內榻上。
禦醫很快到了太極宮,細細為蕭清歡把脈。
寢殿外間,蕭帝坐在雲龍紋寶座上,接過蘇廣忠遞來的一盞濃茶,捏起杯蓋複又放下,歎道:“昭華太像樂君了。”沉聲又道,“讓禦醫診脈完後來回話。”
一盞茶功夫後,禦醫走出內殿,朝蕭帝伏地行禮。
“免禮。”而後,蕭帝抬眸掃了一眼身旁的蘇廣忠。
蘇廣忠立馬會意:“宋大人,這失憶之症日後能否徹底好轉?”
宋禦醫恭敬回話:“公主磕於頭部,有淤血堆積致使失憶,至於忘掉的事,想來是公主心裡最害怕麵對的,因而身體下意識選擇遺忘,憶起的可能較小。”
蕭帝沉吟片刻,揮手讓宋禦醫退下,複又問:“蘇廣忠,你說,要是昭華記起,會不會再怨朕。”
蘇廣忠聞言心下一緊,彎著腰背繃直,咽了咽口水才找回自己的聲音:“瞧陛下說的,陛下是天子,哪裡會有人怨陛下,公主與陛下又是血脈至親,當時公主年幼,因著旁人的置喙才離京,如今公主大了,定然是不會如此的。”覷著蕭帝神色好轉複又道,“公主重情,方才也說了,隻陛下了,那孺慕之情可是真真的。”
聞言,蕭帝神情稍定,是啊,他是天子,是帝王。蕭帝輕輕晃動手上的茶杯呷了一口:“這頭采銀針馥鬱甘醇,待昭華醒來,送到長樂宮去。”半晌後,他放下杯盞彎起唇角,“昭華吾兒,以女子之軀在疆場立功,加封鎮國,儀同親王,衛隊三千,邑萬戶,不,劃秦州,食一州全封。”
“還有楚家那小子,此番功勳卓著,戰績斐然,朕記得昭華曾誇他萬夫不當,勇冠三軍,便封一品冠軍侯,世襲三代始降。”
聖旨初下,京城的風向標立馬轉向這位戰勝還朝榮獲聖寵的公主,各家的命婦小姐紛紛往宮中遞帖子,然則公主重傷初愈,臥在長樂宮中,連同在宮中的皇子公主也見不著麵,遞進宮的帖子自然皆石沉大海。
眾人又忙調轉方向拜謁冠軍侯,哪知這冠軍侯更是漠然,朝中同僚一概不理,仿若孤臣,眾人無法,隻得等宮內設宴以便尋機結交一二。
長樂宮——
“殿下。”春分站在琉璃牡丹榻前輕喚蕭清歡,“該準備去未央宮了。”
蕭清歡睜開惺忪的眼,眼裡是剛睡醒的瀲灩。
入目看向殿內,回神過來,眼下已經回京了,此次回京,她不惜特意中伏,自磕重物下藥佯裝失憶,為的就是好好攪渾京城這灘水,以待她複仇之日。
未央宮——
華燈初上,整個皇宮燈火通明黑夜如晝,宮殿巍峨富麗,雕欄玉砌,琉璃瓦下宮闕金碧輝煌。
侍衛禁軍嚴謹的站在各處,宮女太監穿梭如織布置宴會,金絲楠木的桌椅上鋪著錦繡桌布,管弦絲竹歌舞升平,玉盤金箸觥籌交錯。
蕭帝登臨龍椅,一眾朝臣家眷紛紛稽首行禮,山呼萬歲。
蕭帝身著緞繡玄金九龍雲紋龍袍,頭戴嵌玉雙龍戲珠冠冕身姿挺拔,麵容俊朗,帶著常年身居至尊高位的威壓,步履從容穩重的走進大殿時透著威震天下的王者之氣,行至龍椅坐下後眼瞳深邃掃向殿中跪著的眾人緩緩開口:“平身,賜座。”
眾人方才紛紛起身落座。
林貴妃在一旁身著一襲水紅廣袖石榴宮裝,外罩雲煙紗,臂上挽著丹紅金紗,墨發高聳梳著百合美人髻,頭簪一雙鎏金紅玉偏鳳,戴紅珊瑚耳墜,項上掛著玲瓏瓔珞串,柳葉秀眉,麵若芙蓉,雖孕育三子,卻更具嫵媚風韻,蛾眉婉轉間心中念頭一起,檀唇輕啟:“怎的昭華還沒來啊?莫不是叫陛下還要等著她不成?”
她心裡自然滿是憤恨與不甘,憑什麼她兒元軒溺斃,查遍宮中也找不到下手之人,眼下才多久,顧樂君生的女兒卻在這個節骨眼回京,盛寵不斷,還加封鎮國儀同親王,宮裡那麼多皇子都還沒有封王,反倒一個公主竟儀同親王,顧樂君克她,連女兒也克她兒子。竟叫陛下好似完全忘了他前些日子將將沒了個皇子。
蕭帝轉頭看向林貴妃,臉色不虞:“昭華戰勝還朝又重傷初愈,久未在宮中,宮廷禮儀罷了,你也要大做文章?”
殿內絲竹聲驀然停下,林貴妃忙起身跪下,顫聲道:“陛下……”
蕭元靖同旁邊人推杯換盞的動作一滯,眉心緊蹙,看向上方的臉色緊張又陰沉。
蕭玉婉亦是一愣,剛想開口為母妃求情,觸及蕭元靖掃來的陰鷙目光,她心裡一顫,隻得抿唇不語。
眾人都恨不得鑽進地下,這貴人好戲哪是這麼好看的,隻心中暗歎,這林貴妃近年來上無皇後壓製,下無美人爭鋒,娘家在朝如日中天,膝下兒女齊全,倒在深宮中養出一副這樣的性子了。且不說昭華公主幼時如何受寵,現今又是因何歸京,歸京後又如何受封,林貴妃這是全然拋諸腦後了?
“行了,起來吧,莫要再鬨出笑話了。”蕭帝淡淡掃了林貴妃一眼,不再言他。
右側的德妃透過蕭帝身後,嘴角噙著笑意覷了林貴妃一眼。
這一眼險些將林貴妃氣炸,但大庭廣眾之下又無他法,隻得咬牙坐下,嘴角掛上勉強的笑。
就在此時,門外太監一聲唱和:“鎮國昭華公主駕到。”
眾大臣及其家眷聞言起身跪下行禮:“公主千歲。”
蕭清歡款款走向殿中,眉目清冷,嘴角噙著若有若無的笑,語氣戲謔:“殿外便聽得貴妃娘娘好似對昭華意見很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