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聞新人笑,不見舊人哭(1 / 1)

崔雲歸側過臉微微垂下頭,她閨房中掛了一副周幼寧的畫像,十幾年來日日都看,自然清楚自己哪個角度更像亡母。

“爹爹,衛姨娘與你年少情深,進府多年後有孕,那我娘呢?爹爹,你與娘也曾恩愛相許啊。”

什麼恩愛相許?要不是崔喬海生性浪蕩多情,七夕佳節在橋邊對她母親一見鐘情後死皮賴臉上門求娶,她母親嫁不嫁他還不一定!崔雲歸暗暗瞥了一眼,摸下了今日頭上的簪著的一支桂花簪,對著它神傷。

“爹爹可還記得我三歲那年秋,你與娘帶著我在院中賞月,當夜花在懷中,月在杯中,你折了一支桂花簪在娘發間,爹爹,你已經全然忘記了嗎?”

如此久遠的故事崔喬海自然是不記得的,不記得也沒關係,因為這本就是崔雲歸臨場編造的。如果她頭上簪的是荷花簪,她也能編出另外一個版本的故事出來,故事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講的情真意切。

眼淚,清冷美人不常有的眼淚,似乎在任何時候都能更能勾起一個男人的憐憫。崔喬海麵露愧色,想起剛才打在她臉上的那巴掌,心中更後悔了,崔雲歸抓住了他的愧疚和後悔,退了半步垂下手,任由桂花釵跌落在地上發出清脆一響,她抬起眼眸,以帕掩口,用酷似亡母的眉眼赤裸裸的控訴崔喬海這個父親。

“爹爹佳人在側,想必早已忘記了,忘記了與娘恩愛相許的時光,忘記娘為了給你誕下一雙兒女死在產床之上,忘記了當年娘為救你性命舍下最後一顆救命丹藥給你,也忘了我這個遠嫁他鄉的大女兒”

字字泣血,句句珠璣,崔喬海動容上前一步。

“小滿……”

崔雲歸倒退著走了幾步,她一心想和崔喬海拉開距離,退的時候也沒有丈量好距離,這一退竟退到了魏麟跟前。魏麟活了兩世,也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的崔雲歸,破碎凋零的像將要隕落的神女,他心被揪成一團,疼的他無法喘氣,一瞬間,他將崔雲歸剛才指著他叱責的話全拋個徹底,滿心的憐愛催促他順勢抬手扶住崔雲歸。

“娘子。”

“……”什麼晦氣玩意!

崔雲歸向旁歪了一步,掙開了魏麟的手,醞釀回了情緒繼續給崔喬海填薪加火。

“爹爹一定是忘記了,不然為何會將娘拚死生下的兩個孩因為衛姨娘三兩句挑撥便記到衛姨娘名下?又為何會把娘的牌位遷出崔家祖祠放去廟裡供奉?爹爹定然是忘記了,如今是隻見新人笑,不見舊人哭,可憐苦命的焱哥兒,隻不想讓亡母去做那廟裡的孤魂野鬼,便被爹爹幾棍子打傷,丟去莊子休養,爹爹,你如今隻要衛姨娘和她生的孩,不要我們姊妹兄弟三人了嗎?”

她說的情深意切,帶動著崔雲倩也哽咽啜泣起來,崔喬海心煩意亂,他想說不是,偏巧這時候見情況不對偷跑去周府的冬藏帶著周家舅舅舅母和表哥回來了,與之一起來的還有一個守門的小廝。

“妹夫如今真是一朝龍在天,凡土腳下泥了。”

一道渾厚的聲音自外由遠及近的傳到崔家祠堂中眾人的耳中,緊接著一個身形魁梧的中年男子帶著一年輕男子和一中年婦人踏進了崔氏祠堂中,那婦人一進門就跑過去把崔雲歸摟進懷中。

“小滿,我可憐的小滿,臉怎被打成這樣?疼不疼?”

崔雲歸溫馴的靠在婦人懷中逐一喚著三個人,沒有說疼也沒有說不疼。

“舅母,舅舅,表兄。”

崔雲倩生性靦腆,對親近之人亦是如此,她福身跟隨姐姐崔雲歸一一喚了過去。

“內兄。”

見著了周武,崔喬海氣焰歇了一半。

周武冷哼一聲:

“不必叫我內兄,你崔喬海如今的正頭娘子可是你旁邊站著的那位,我周武姓周不姓衛,擔不起你這句內兄。”

衛纖霏狀若驚恐的低下頭,眼中閃過狠毒的光。

“我出身低微,不敢攀附舅老爺。”

崔喬海臉漲的通紅,被懟的啞口無言,饒是如此,他還是給衛纖霏去了個眼神,示意她少說話。

周武看不得這副做派,眼睛一轉撇過頭去,在人群中搜尋一圈後定格在了魏麟的身上

“你就是小滿嫁的夫婿?朝廷下派來竹溪做官的那個?”

魏麟上前行拜禮。

“恭請舅舅福安,舅母妝安,我在家中行一,名魏麟字知新,舅舅可喚我知新。”

周武點頭應下,將他從上到下看了遍,心裡對魏麟定了性,皮囊生不錯,但人不太行,男子漢大丈夫,竟讓自己娘子在眼皮子底下挨了打,不堪為良配!

“司戶參軍在外頭等著見你”

魏麟有點印象,剛才在城門前接他的那些官員裡麵就有他。

怎麼這個時候找上來?魏麟記得離去時他已表明要陪崔雲歸回娘家,難道有什麼要事?

他方到竹溪,還未來得及上任,萬不能落人一個擺高官架子的口舌,魏麟略整衣袍舉袖作揖拜彆堂上長輩隨守門的小廝去外廳見客,欲走之際,崔喬海叫住了他:

“慢。”

魏麟不解停住,崔喬海卻不再與他說話,而是對著周武諂笑:

“內兄,你看這……”

女婿在家中被官員求見,嶽丈不出門讓女婿獨自去,既有不給司戶參軍麵子的嫌疑又隱約向外界表明自己家中有事。整個竹溪也就這麼大,若司戶參軍有意探聽,難免不知今日家中發生的事,崔喬海也是知道自己這件事若原原本本的傳出去會遭人詬病,所以從始至終都是靜悄悄去辦的,周武這才沒得到一點風聲。

周武虎目一撩,從鼻子裡輕哼一聲,他知道崔喬海是想和魏麟一同出去見司戶參軍。

“這時候你倒是知道禮義廉恥了。”

說是這樣說,周武還是沒讓他太難堪,轉頭吩咐兒子周商序把兩個妹妹帶回後院去歇息後抬步往見客的前廳走。

周武清楚對付崔喬海這樣好麵的人須得留有一線餘地,保全他那幾分薄麵,才能讓後續的談判順利繼續,做的太絕了反而會讓崔喬海狗急跳牆,最後為難的還是崔雲歸三姐弟。

一場爭鬥隨著司戶參軍的到訪被迫中止,周商序遵從父親的吩咐將兩個妹妹帶到後院去歇息。

崔雲歸也就是崔喬海麵前演演苦情戲,崔喬海一走,她的眼淚便蕩然無存,帶著表兄周商序和崔雲歸回了後院她未出閣前住的院子。

兩次遇刺看到的燕子刺青給她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她一早就打算求助周商序,原本還怕信中說不清楚,現在他們麵對麵,完全沒了這樣的顧慮。

“表兄,我有一事相求。”

周商序從小到大就拒絕不了崔雲歸的請求,以前是,現在亦然。

熟悉的地方熟悉的人,崔雲歸沒了那麼多顧忌,將風雪夜遇刺一事連同山中匪寇刺殺一事並在一起毫無隱瞞的講了出來。

崔雲倩聽的是又驚又怕,抓住崔雲歸的手用力到發白。

“風雪之夜掉進冰窟……姐姐的身體可好?”

她攥的她的手有些發疼,崔雲歸輕怕了拍崔雲倩的手,示意她放輕些,雲淡風輕的道:

“病了三個月,出發來竹溪前便大好了。”

崔雲倩年歲小,心疼姐姐心疼的直掉眼淚,崔雲歸無法,抬起她的臉給她拭去淚痕:

“傻妹妹,哭什麼?你瞧著我現在全須全尾的坐在這好好的,哪有什麼問題?再說有春尋三人伺候我你還不放心?”

哄了好一陣才把崔雲倩哄好,崔雲歸坐直,重新和周商序說起兩件針對她而起的刺殺一事上所有的共同點,也就是那些人肩上的燕子刺青。

“表兄多年來跟隨舅舅走南闖北,見過的人也多,可有見過肩上有燕子刺青的人?”

周商序思索了一頓,答道:

“按大燕律法,犯大罪者處黥刑,旁人都對此避之不及,鮮少主動往自己身上刺刺青的,在大燕領地內刺青並不常見,倒是契丹及一些外族人,常在自己身上刺一些符文圖案。”

言外之意那些人可能是外族人。

“不是。”

崔雲歸絕口否認,她看的很清楚,那些人的長相絕對不是外族人的長相。

不是外族人,但有刺青,且刺青還在肩膀上,這樣找的難度太大,周商序隻能追問更多的細節以便縮小範圍:

“這倒也奇怪,小滿,除了這個刺青外你還有什麼彆的發現?”

彆的?崔雲歸儘力回想起來那些人的特征,最後還真給她找了出來:

“我看他們掌心粗糙,五指布滿老繭,有一兩個人指甲上還藏有泥垢,還有一個人的小拇指上端有一小根木刺,再多我就想不起來了”

泥垢、木刺,莊稼漢和木工?有功夫有身手的莊稼漢和木工?

周商序心裡有了譜,點頭應下:

“行,我讓底下的兄弟留意一二,有了發現便讓母親寫拜帖給你。”

“多謝表兄。”

冰袋敷在臉上的瞬間激的崔雲歸尾音顫栗,周商序見她依舊像未出閣時一般小姑娘作態不由得發笑:

“你我二人之間道什麼謝。”

一邊說他一邊起身:“司戶參軍來了好些時候,想必已經走了,你好生在這歇息,我去前廳叫人來給你回話。”

聽他要走,崔雲歸捧著冰袋和崔雲倩一起送他,隻是剛站起來,周商序就阻止了她們:

“不必相送,待在房中叫春尋多給你敷一敷臉,我們小滿如今是官眷了,說不準明日便有夫人給你遞請帖,邀你出去赴宴,到時腫著臉可怎麼才好?”

這種打趣揶揄的話落在崔雲歸耳朵裡就是隔世,與這世不同的是,前世她嫁到忠節侯府去後再也沒回來過。

外人皆不明內裡,以為她嫁入侯府便是飛上枝頭變鳳凰了,見她從忠節侯府大奶奶坐到了忠節侯夫人最後被聖上封為誥命夫人,便認為她這一路風光無限,平步青雲,舅舅一家也這樣認為。

他們根據表象錯認為她過得很好,於是在她出嫁多年來從未給她遞過拜帖,去過書信,就是怕外人誤會他們想攀附侯府,怕她為難。

崔雲歸如他所說的那樣停下了腳步,她的目光聚集在周商序身上,然後慢慢漾出了笑意,落難時施以援手,風光時退居一旁,舅舅一家於她,是為大恩。

“知道表兄愛好藏酒,今日我剛得了一壇好酒,走時表兄差人來帶去家吧。”

“好。”

周商序笑著應下,笑容一如既往的憨厚沉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