悔不當初(1 / 1)

初入夏季,正值竹溪多雨的時候,中午還烈日當頭,到了半下午時天就陰沉下來,陰了個把時辰,小雨如期而至,淅淅瀝瀝的打在屋簷上。

崔雲歸敷臉的冰袋此時也換成了熱毛巾,崔雲倩伏在她的膝頭一邊把玩欣賞姐姐由鳳仙花染成橘紅色的手指,一邊與姐姐一同聽著表兄從前廳叫來給她們回話的丫鬟秉明前廳的情況。

“司戶參軍來是與姑爺說他今日沒去迎姑爺與姑娘是因為家中的夫人突發風寒,他在家陪著夫人等郎中來才耽擱了。”

“不必說姑爺和司戶參軍的事,隻說舅舅和父親兩人即可。”

崔雲歸不關心魏麟,也不關心什麼司戶參軍,她關心的是她母親周幼寧的牌位與一雙弟妹記名之事如何解決。

丫鬟原本就是崔雲歸院裡的丫鬟,對崔雲歸的指令很服從。

“舅老爺脅令主君讓主君把二姑娘和三公子記回夫人名下,主君應下了,說擇日就去把二姑娘和三公子記回夫人名下,舅老爺不依,說什麼擇日!擇日不如撞日,明天就去把這事辦了。”

說著,她停下來舔了舔嘴唇,潤過唇繼續說:“舅老爺這樣說後主君看了看衛姨娘,衛姨娘沒說話,主君就答應了下來。”

聽到這,崔雲倩的手握的緊了一瞬,崔雲歸知道她心思細膩敏感又膽小,恬適般的摸了摸她的頭,把崔雲倩不敢說的話替她說了出來。

“將你和雲焱記回母親名下他竟還要看衛纖霏的臉色,父親老了,越活越出息了。”

趁著說話,崔雲歸瞟了眼秋收,睇給了她一個眼神。秋收接收到了崔雲歸眼神裡藏著的意思,上前倒了杯茶遞給她:“姑娘讓你喝口茶潤潤嗓子。”

平心而論,崔雲歸是個好主子,她會體諒春尋早起忙碌的不易免除她的守夜,當然也不會無視她口渴舔嘴唇的動作。

丫鬟受寵若驚,忙接過水灌了一口:“多謝姑娘,多謝秋收姐姐。”

崔雲歸把已經敷涼的毛巾給春尋,示意丫鬟繼續往下說。

“主君答應明日就去把二姑娘和三公子記回夫人名下後舅老爺又說讓主君趕緊去把夫人的牌位請回來,主君說衛姨娘肚子裡現在懷著孩子,現在就將夫人的牌位請回來夫人的煞氣恐要衝撞到姨娘肚裡的孩子,又說自古以來都是死人給活人讓路的,給人活路,夫人生前便良善,若她清醒了也定然會理解支持他的做法。舅老爺聽罷瞪眼指責主君乃無情無義之輩,兩人吵的臉紅耳赤,最後舅老爺拍桌與主君說他若硬要一意孤行,聽信讒言將夫人的牌位放到玉泉寺中去那他便代由過世的夫人寫下和離書,要主君簽下和離書,他把夫人的牌位供到家中的祠堂去,不讓夫人去當那居無定所的孤魂野鬼,後來我就被表公子叫來給姑娘回話了。”

“你下去吧,同表兄說剩餘的不用叫人來回話了,我已經知道了。”

崔雲歸接過春尋擰好的熱毛巾貼在臉上招手讓丫鬟回去了,剩下的不需人來回話就憑她對崔喬海這個父親的了解她也能猜到結果。

崔喬海風流,愛美人不假,但他更愛自己的臉麵與崔家。周家祖上是靠著鏢師發家的,所以舅舅周武自小學武,養的性格火爆,涉及到她們三人的事更稱的上蠻橫,現在崔喬海為了扶正一個妾室做出這等沒腦子的事出來還不知悔改,依照周武的性格他怕是要把天給掀了。

若這還不能崔喬海忌憚,那生意場上的事也足矣讓崔喬海重新考慮一二。

周家雖不及崔家那樣繁盛,但這兩年在表兄周商序的帶領下周家的重心逐漸開始往漕運偏轉,漕運辦的是公家事,沒了周家這個助力,崔家還能繁榮幾時真不好說。

這其中的利害關係錯綜複雜,她看的清楚,也相信身處其中利益中心的崔喬海看的清楚。

知父莫若子,隻能說崔雲歸對崔喬海還是了解的,最後的結果與她猜的一般無二。

當日晚上原本設了家宴,但魏麟被知州拉去赴宴了,崔喬海和衛纖霏戰敗,雙雙失了胃口,於是家宴上隻有崔雲歸和崔雲倩二人吃飯。

打了一場勝仗,崔雲歸心生高興,晚飯時她還多用了半碗飯,結果就是毫無懸念的吃撐了,生生坐到半夜才睡著。

一輪彎月照九州,幾家歡喜幾家愁,今日天上雖然沒有彎月,但歡喜與愁緒兩種極端依舊在不同人身上上演。

相較於崔雲歸的滿心歡喜,魏麟這邊可以說是愁雲慘淡。

“大爺。”

寸箋斟了杯熱茶放到魏麟麵前,今日竹溪官員為魏麟辦的接風宴散的晚,他們就直接歇在了公廨裡麵。

魏麟閉著眼睛單手扶額,他今日苦悶,既為崔雲歸那些傷人的話也為今日崔家發生的一堆家事。

今日發生的許多事都與前世他的認知出入很大。

前世這個時候他也奉命來竹溪查案,但士農工商,自古以來商人都是為世人看不起的,他那時新婚不久,對崔雲歸並無太多情義,自然也看不起經商的崔家,所以就算在竹溪當差,就算知道崔家是妻子的娘家,他也不曾踏足過。

關於崔家,他都是聽傳言說的。包括娶崔雲歸,他也並不甘願。

侯府前朝降臣,徒有虛名,他自幼便知道家中的處境,也明白肩上的重擔,他知道娶不了官爵人家女兒為正妻,也知道侯府虧損,需要銀兩填窟窿,所以當父親讓他娶崔氏女之時,為了家族大計,他隻能點頭答應。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本不該挑剔,但娶一個商戶女進門,他起先還是覺得抹不開臉,所以在崔氏進門後才會任由母親和表妹欺負她。

他刻板的認為崔氏女出身商戶,遇到這種事定然做小家之態,哭哭啼啼的同他告狀,要他主持公道。

出乎他意料,崔雲歸將委屈全都咽下了,她不吵不鬨,一句婆母刁難、表妹誣陷都從未在他麵前提過。

他回房睡她便伺候著,他不回去她便安於一隅,安靜的仿佛仿佛他不曾娶妻一般。甚至在他提出要納整日於她作對的表妹為妾時,崔雲歸也不拈酸吃醋,反而將他納妾一事辦的漂亮極了。

他也曾慶幸過歹竹出好筍,一個商戶家中竟養出了一個這樣賢惠識大體的閨秀出來,最主要的是這樣百裡挑一的好筍竟還被他娶回了家。

後麵他逐漸被這種賢惠吸引,放在她身上的目光多了,兩人卻因為表妹花倚翠越行越遠,最後竟鬨到不複相見的境地。

說是不複相見,其實也就是崔氏將留雲居的門關了起來,單方麵與侯府裡的人和物隔絕開來。

看著崔氏閉門不出的樣子,他沒來由的開始心慌,他那時覺得她就如同她的名字一般,雲歸雲歸,她是一朵要歸到天上去的雲,他短暫擁有後將永久失去,所以他慌了,他想出了用孩子留住她的辦法,想把這片已經離他而去的雲重新藏進懷裡。

在他的蓄意為之下,在他們成親後的第九年,崔雲歸懷上了他們的第一個孩子,也是他的嫡子。

他不敢正視自己那晚的卑劣,也不敢表現出重視,他怕表妹花倚翠嫉恨崔氏從而去害他們的孩子,所以他從不去看她。

他像一隻陰溝裡的老鼠,隻能在無人的夜晚默默窺探著自己的妻子,他在知道她不想要孩子之時夜不能寐,又在知道她決定留下孩子之時樂不可支。

他時刻關注著留雲居,在聽說她懷孕鬨覺之時把自己得來的寶劍送過去給她鎮宅,不曾想這把劍卻成了送了表妹花倚翠歸西的利器。

重來這一世,他帶她一同回了竹溪,與她一起踏進了崔家的大門,見識了她心中的大義,看到了她為了亡母與父親據理力爭的模樣,也聽到了她大聲駁斥、控訴他的種種。

他後知後覺,是了,沒有人會一直甘願受委屈,正真在意一個人也不會無波無瀾,隻有不愛,才會無所謂,原來他以為的賢惠其實是她的不在意,他卻被那錯認為愛。

要接受前世生活了一輩子相濡以沫的妻子並不愛他的事實確實很難,魏麟急病亂投醫,存著最後一絲崔雲歸其實是愛他的心抓住了寸箋:

“依你之見大奶奶對我是否有情?”

這種事他怎麼會知道?

寸箋回想了一下崔雲歸日常對魏麟的態度,實在看不出來他們夫妻兩相愛的痕跡,但他知趣,知道魏麟想聽什麼。

“大爺與大奶奶自成婚起便相敬如賓。 ”

“相敬如賓……”

他說完,魏麟細細的嚼著這四個字,一遍又一遍,而後突然沉聲笑了出來。

相敬如賓,夫妻之間相互尊敬,就像賓客一般。

一個很好的詞,可他們是夫妻啊,是世上最親近的兩個人,竟是如同賓客一般疏遠。

寸箋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忙找補:“琴瑟和鳴!大爺與大奶奶是琴瑟和鳴。”

他再說,魏麟卻是不聽了,他撐著桌子起身,將早已冷透的茶水一口吞下,揮手讓寸箋退下。

他此時這副樣子太過反常,寸箋不放心也不敢離去,他上前攙住魏麟:

“大爺,你醉酒了,我扶你去歇下?”

魏麟本就困在前世今生的真真假假中心生燥鬱,他現在就像一個即將自燃引線的炸彈,用力將寸箋推開:

“我說讓你走!”

寸箋毫無防備,被他一掌推到在地,從他這個角度看去,恰好看見魏麟披頭散發的模樣,如同在世的閻羅惡鬼。

寸箋從未見過魏麟這幅樣子,他心生懼意,順著魏麟從地上爬起來退出房去,但他並沒有走,而是守在門外。

萬籟俱靜,雨落房頂的“劈啪”聲清晰可聞,空蕩的房中隻餘了他一人。魏麟頹然的跌坐回去,無邊孤寂下,他在悔恨也在強求,悔恨前世,強求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