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訸進冀州城已經整整三日了。
冀州位於河北道,不比中原東都繁華,照之廣陵俱是不如。他如今住在城內最大的驛站,衣食住行都不如往常,加上故意躲著李諺和李詢,連逛街都不痛快。
李訸坐在驛站二樓的包廂中,一人對著一桌子炙羊肉,食欲不振。北方凳子格外高,他坐上後雙腳才堪堪落地。
他單手撐臉,對著半開的窗欞開始思考。
——竟是十分後悔。
那日李訸才到廣陵,城裡的瓊花還沒開,貴妃娘娘也顯得興致缺缺。
晚宴歌舞不休,李訸年紀小,比起席上千嬌百媚的舞姬歌姬,他反而更喜歡觀察幾位皇叔的神情。
七皇叔喜歡豐腴的歌姬,十二皇叔偏愛細腰美人,六皇叔最愛半遮麵容的琵琶女,如此總總。
說到吃食,南方飯菜多以甜口為主,才開始兩天還有些新意,可數日膳食一成不變,愈發味同嚼蠟。
說到玩伴,他三哥四哥體弱多病,便留在東都沒跟來,大哥二哥本說是要一起來,但李訸上船第二日就發現李諺和李詢壓根沒來。
無聊的皇子殿下整日在畫舫上逗貓弄鳥,閒時用鸚鵡五彩繽紛的尾羽給貴妃做了一把羽扇,貴妃娘娘收到後樂不可支。
李訸看見母親展顏,也隨即高興了一瞬。可惜桌上茶水還未涼透,他那股興奮勁就消失了,連個尾巴都沒留住。
貴妃娘娘每日要應付一老一少,知他心不在焉,晚膳後就打發他走人。
晚上,李訸坐在船頭桅杆旁蕩著雙腿。
夜晚清風徐徐,花香縈繞鼻尖。
正當他準備離開之時,竟偷聽到禁軍統領和父皇身邊的大太監私聊,這才知道大哥二哥竟然早就接到了父皇的密旨,秘密前往河北三郡。
他心癢難耐,不明白為什麼自己就非得來廣陵。
瓊花未開,他心也跟著飛走了。
第二日,他終於忍不住,偷偷去拜見父皇,委婉的說自己想回東都。
皇帝剛在貴妃處用完早膳,心情頗好,他坐在高位,聞此笑道:“廣陵正是煙花三月,東南形勝,我兒難道覺得風景不好嗎?”
李訸裝作完全不知的樣子,隻說思念大哥二哥,想早日回去與他們作伴。
高位上的皇帝沉默了一會,似乎也在思考要不要讓他知道真相?最後不知想到什麼,和台下小兒子一對視,小兒子眼珠子滴溜溜轉來轉去,一副有心事的樣子。
這時,他才忽然覺察出一絲不對。
皇帝眯了眯眼,聲音威嚴:“說吧,什麼時候知道的?”
李訸於是老老實實告知原委,把禁軍統領和大太監私通之事原原本本的告訴了父皇。
第二日,他拿了令牌北上,父皇私下撥了一支禁軍給他。
李訸學騎馬還未有幾年,但是大盛朝尚武,皇子三歲就要習箭騎馬。君子六藝,禮樂射禦書數,他一項也未有落下。
帶著數百禁軍,一路快馬加鞭,終於趕上冀州城外,悠哉遊哉的兩位兄長。
那日河畔遙遙相望,他還未來得及打聲招呼,遠遠聽見二哥正在和大哥說他壞話,李訸聽清後氣夠嗆,心想白瞎了他一腔熱情,還想著兄弟三人早日團聚。
正想著煩心事,樓下卻忽然傳來了一陣喧嘩聲。
李訸收起紛亂心事,一眼望去,心道:還真是說什麼來什麼。
隻見樓下客人喧嘩,人滿為患,食物香氣飄灑滿堂。大門處,兩位衣著鮮亮的小公子從驛站外緩步走近,惹人矚目。
不是他那二位兄長又是誰?
掌事出門迎人,見兩位小郎君模樣不大,卻氣質華貴,隻一看便知高門世家出身的小公子,說話又不似本地口語,似是中原官話。
他在此做事,走南闖北的客人那都是見慣了的,極有眼色,立刻開口熱情道:“二位小公子是想用膳呢還是住宿?”
“用膳。”
“聽二位公子口音不似本地人,是從中原過來的嗎?”
李諺今日依舊是一身月白衣衫,日頭下隱隱約約泛著湛藍,他頭戴玉冠,聲音也溫潤如玉。
“嗯,我們兄弟二人從東都來,剛到冀州城不久。”
掌事馬上接腔:“喲,那可是再好不過的地方,咱們冀州雖也繁榮,人口眾多,但比之東都中原那還是差遠了。”
李諺客氣道:“倒也不是,各地有各地的好。”
李詢最不喜歡諂媚之人,一旁冷哼一聲。
他今日不知怎的心情尤其不好,玄衣紫袍,抱著把劍,冷著臉跟在李諺身後,一言不發。
李訸觀察完畢,心說:這二樓雅座眾多,怕不是要領人上樓來吧?那我說躲還不躲?
果不其然,掌事領著兩人來到二樓包廂。
挑選的位子就在李訸包廂的正對麵,李訸將窗戶打開一條縫,隻見兩位兄長,一位嘴角帶笑,一位麵色不佳。
李訸咂舌,十分想出去給他們一個大驚喜,但又想到前日二哥說他那番話。
他是稚子心性,心裡還記仇呢。
越想越糾結,乾脆一下子把門呼隆蓋上。
眼不見心不煩。
李諺三人走的好好的,未料前方窗台大動,飛起塵埃無數。
李諺看見被震飛的滿天灰塵,默默拿手帕擦淨沾灰的鼻子,愕然道:“北地人脾性真大。”
李詢離那處稍遠,瞟了一眼,也很讚同:“確實。”
掌事嗬嗬一笑。
門內李訸聽見後,氣的牙都咬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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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瑢一身藕色丫鬟裝扮,個子小行動靈活,從廚房後門溜了出去。
她先是謊稱自己是崔府下人,奉了小姐令要出去買糕點,門房的仆役很少進內院,自然也不認識幾位小姐。
管采買的仆役家裡也有個和崔瑢年歲相近的小女娃,見到她感覺甚是可愛,撿著便宜似的捏了一把她的臉蛋,什麼也沒問,笑眯眯讓崔瑢上了他們出外采買的馬車。
崔瑢蹭了家裡的馬車,剛到芙蕖街就一躍而下,跑的比兔子還快。
進了糕點鋪,她背著小手,小大人模樣在和自己一般高的糕點櫃上左右挑選。
“這個芙蓉糕,包起來。”
“雲片糕,這點我都要了。”
“綠豆糕,看著不甚新鮮,不要了。”
“黃金糕,是新上的點心嗎?以前倒沒見過,那便也包一些吧。”
崔瑢在前麵指點江山,糕點鋪的夥計後麵忙得不亦樂乎,打包的油紙都用了大半疊。
買了一大堆繽紛糕點,崔瑢滿意了,卻總覺得少了些什麼,結賬時才忽然想起。
對了!
四姐姐最愛吃雪球山楂,她怎麼給忘記了?
“掌櫃的,這點雪球山楂全部包起來。”
“掌櫃,店裡還有山楂球買嗎?”
兩道聲音一同響起。
掌櫃抬頭,看著籃子裡最後半兩山楂,一臉為難。
今日送來的山楂不夠數,做的並不多,連往日賣得最好的山楂糕也沒材料做,如今店裡隻剩了半兩雪球山楂,紅彤彤果子外麵包裹著不均勻的雪白糖衣,色澤喜人。
——來人正是高時序。
高時序是李訸身邊伺候的小太監,早上見自家主子食欲不振,便想出來買些開胃的食物。又念及五殿下嘴挑,不是什麼醃臢物什都吃的下的,乾脆直接到冀州城內最富盛名的糕點鋪來買些糕點。
崔瑢和高時序對視一眼,她小小一個,氣勢上就矮了半截。
這青年男人臉生的很,不像北地漢人長相,看著頗有些陰柔之氣,與她府中的堂哥堂弟氣質不太像,卻行為豪氣,不像是缺錢的。
高時序從前是貴妃身邊伺候的,打小主子出生後就跟在身邊,俗語說狗隨主人,他素日行徑囂張跋扈,仗著獨得五殿下寵信,一向霸道,從沒有謙讓之說。
何況如今在宮外,對著一群庶民,便更沒有謙讓的道理了。
高時序當機立斷:“掌櫃的,把店裡的山楂都給我包起來,我全要了!”
崔瑢哽了一下,她是個遇強則強的小女郎,從來受不得一點委屈,於是把手裡預備裝打包糕點的小籃子往掌櫃懷裡一丟,說:“不許,我先來的!”
掌櫃看著一大一小兩人對峙,左右為難。
最後還是叫先來後到的崔瑢全部拿走了。
高時序原是不肯讓步,一看隻剩了半兩山楂,也懶得和小女娃爭,乾脆直接讓人買了新鮮山楂送過來重新做成糕點。
再說了,五皇子天潢貴胄,吃壞了東西可就不好了,他得在這盯著人做好。
崔瑢心滿意足的提著小籃子,看見門外有跑堂的小郎,她靈機一動,拿出十個銅板,小廝收了銅板,極快的往她說的那個地方跑去。
賠禮的物件買完,崔瑢一看天色,時辰尚早。小腦瓜子一轉,反而往另一條路走去。
之前在學堂時,她就聽幾位堂哥堂弟說過,冀州城最大的驛站後院,有能人引水入渠,池中溫度有變,導致芙蕖早早盛開,香氣怡人。
許多年前,第一次開花,全冀州城的百姓蜂擁而至,爭相一覽芳容。
可惜驛站掌櫃到底是個生意人,精怪的不行。第二年便不讓人進了,說是想看可以,一人需要五兩銀子。
如此,那些附庸風雅的窮書生就不再前往,驛站也因此背了不少罵名。再往後些年,知道驛站三月生蓮的人就愈發少了。
崔瑢摸了摸懷裡荷包,錢剩下的不多,但看個芙蕖的錢還是有的。
驛站離芙蕖街並不遠。
算算路程,走上半刻鐘的時間也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