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家佛堂。
檀香不斷,香火旺盛。
崔家老夫人正在堂中虔心禮佛。三位小姐今天落水的消息終究還是傳到了她耳朵裡。
“沒有大礙就好,我崔家的女郎,這點能經事的膽子都沒有,也就罷了。”
嬤嬤似有猶豫,“還有一樁事。”
“說。”
“今早大皇子二皇子入城,是府裡的玨小郎去接的,據說是兩位皇子救下的三位小姐。又聽說,大皇子向玨小郎打聽阿瑢的事。”
老夫人正閉著眼睛,頭上挽了個再簡單不過的婦人發髻,一身絳紫色廣袖深衣,配著一樣式的抹額,袖邊胸前滾著一圈金銀線繡的蓮花,靜謐沉靜,連緊握在手中的檀香佛珠顆顆滾圓。
聽罷,她緩慢睜開雙眼:“終究,終究還是逃不過宿命。”
嬤嬤表情肅穆,語氣同樣沉寂:“慧遠大師所言果真。”
老夫人歎了口氣,“大師哪裡能說假話,隻是我一直不願相信罷了。”
她站起身,將佛珠整齊放在一旁的黑漆托盤之上,吩咐道:“將這佛珠送去給瑢兒那裡,盧氏要是問起,就說是幫她驅邪的。”
嬤嬤奉命:“是。”
第二天一早,崔瑢就收到了祖母送來的檀木佛珠。
她年紀小,對鬼神之事沒有忌諱,卻很少去老夫人的佛堂靜坐。如今躲也躲不過,大嬤嬤讓她必須每日帶著佛珠去祖母處請安,除了睡覺的時候,其他用膳、上學、寫字甚至洗漱的時候都要戴好。
崔瑢不到寅時三刻就被叫起來,一屋子丫鬟仆婦伺候她洗漱。
她今日裝扮很是正式,由祖母身邊的大嬤嬤親自給她梳發髻,另用一指寬的兩截紅色綢緞帶子綁住團髻,鑲珍珠綴金流蘇本戴了兩朵,可崔瑢嫌重,又悄悄撤下一朵。
被拉來扯去搗鼓了一個時辰。
最後崔瑢穿上外衣,她站的筆直,大嬤嬤彎腰附身,將一串光澤圓潤的佛珠戴在她的脖頸上,還理了理烏黑流蘇的位置。
穿戴完畢之後,大嬤嬤就領著她去祖母處請安。
崔瑢早上還未用過膳食,一般去祖母處請安,都是在老佛堂那處用膳。
今日竟難得看見幼弟崔璋,崔璋雖小,但和崔瑢長的有六七分相似,一雙圓溜溜的黑眼珠,白玉麵龐,很是秀氣。
他過完年剛滿周歲,正是剛會走路的時候,小小一個人在佛堂裡外蹣跚學步。
崔瑢對弟弟感到好奇,但被額外交代過幼弟年幼,不能擅自攬抱,以免誤傷。於是隻能端坐在檀木椅子上,一動不動的盯著崔璋看。
終於,在看到崔璋一腦袋栽在蒲團上時,崔瑢還是沒忍住,當著一桌子人麵笑了出聲。
老夫人眉毛微擰,不太讚賞:“一個女郎,怎麼笑聲如此粗俗?”
崔瑢忙低下頭,“是孫女的不是。”
一頓飯吃的索然無味。
她祖母最是看中規矩,講究食不言寢不語,食不過三,崔瑢喜歡的蟹黃豆腐,從來不敢在她麵前添上第四筷。
等膳食結束,祖母遣散四周奴仆,獨自引著崔瑢進入內堂,連近身侍候的大嬤嬤都被遣散走了。
內堂的模樣,崔瑢是第一次見。
她平日裡最多在外堂和佛堂處行動玩耍,內堂布置甚至可以用簡樸來形容,除了紫檀木式的一應家具,再無其他什麼紮眼的裝飾。
老夫人亦是世家貴女出身,早些年北邊戰火紛亂,東奔西顧吃了不少苦頭。如今晚年休養將息,審美裝扮倒是崔家最簡單樸素的一個。
崔瑢正發著呆,一件兩尺寬的畫像忽然吸引了她的目光。上麵的仕女花容月貌,長袖清舞,身材曼妙,巧笑盼兮,比之昭君貂蟬,也是不差分毫的。
崔瑢母親盧氏愛畫,書房裡不少名家珍藏,仕女圖崔瑢見的著實不少,美貌如此的,也隻有寥寥幾幅。
她幾步跑了上去,看著牆上的仕女圖,好奇道:“祖母,這畫像上的美人是誰呀?”
“是祖母小時候嗎?”
老夫人的目光隨即落在那副年歲已久的畫像上,隔著升起的縷縷檀香,那女子的麵容時隱時現。她布滿皺紋的眼睛一片溫柔,似乎有什麼美好的昔日回憶浮在眼前。
她心中一軟,伸了伸手招呼崔瑢。
“阿瑢,你過來。”
崔瑢“嗯”了一聲,很快回到祖母懷裡。
她今日穿的喜慶,裡麵是件米色長衫,外罩一件繡著對襟迎春花的粉色團錦馬甲,大嬤嬤親手給她係的紅色綢帶一步一動,俏麗中不失端正。
老夫人撫了撫她如墨色的兩個團髻,語氣悠然,“這幅畫像的主人,其實不是我。”
“它原先是你姑母的,至於畫像上的人,乃是你姑母十五歲及笄之年,我請了最負盛名的畫師為她所做。”
家中甚少有人提及崔瑢的那位姑母,聽說很早就入宮了,崔瑢年紀小,連聽說都很少,更莫說見過姑母的真麵容了。
“原來是這樣。”
崔瑢點點頭,表示自己記下了。
老夫人憐惜的摸了摸崔瑢臉蛋,又調轉話頭。
“人各有命,氣運一詞,阿瑢可曾聽過?”
老夫人娓娓道來:“太祖晉陽起兵之時,曾召來禪宗大師為其算命,大師說太祖生就王相,貴亦無匹。至此,太祖才下定決心起兵謀劃,逐鹿中原。”
這段故事崔瑢是聽過的。前朝皇帝荒淫無道,大興土木,窮兵黷武,登基不過三載就大肆擴張,豈料四周番邦也不是吃素的,奮力抵抗,國朝數萬將士埋屍荒野,國力大大受損。
本朝開國皇帝是武將出身,先後收複了河北、安東等地,數十年後,天下認主,太祖最後在東都洛陽稱帝。
“阿瑢信命嗎?”
老夫人慈眉善目,溫聲問道。
崔瑢點點頭,又搖搖頭。
老夫人笑了,有些被她逗笑了:“很久之前,我也這樣問過你姑母,她當時的回答可真叫人驚訝,也怪我,把她嬌慣的無法無天,以為人定勝天,以為諸事可解,以為命運可以改變……”
“這句話,我在今天也講給阿瑢聽。”
“命,從來難改。緣分,更是強求不得。”
老夫人鬆弛的眼角耷拉著,不知是哭是笑,她拿起一旁的茶盞,抿了一口今年的新茶,果然茶香撲鼻。
“阿瑢小時候身體不好,你父親來求我,讓我去請慧遠禪師來給你看相。”
“慧遠禪師遠在西北關外之地,早年在東都修行,那時在中原已經失去音信,可偏偏就是這樣巧合,慧遠禪師最後一次北上,便是給阿瑢看相。”
老夫人:“世事洞明難自料,祖母那日聽說慧遠禪師入府,還未來得及做什麼,你身子就好了許多,你父親也欣喜若狂,以為你與佛有緣。”
“那時你尚在繈褓之中,慧遠全程閉目,隻用柳枝在你額上輕輕一點,你就樂嗬嗬笑出聲。”
老夫人歎口氣,背著崔瑢,拿帕子擦了擦眼角的瑩然淚花。
“他說,你是鳳命。”
崔瑢偷偷撿了塊桂花糕吃,還未來得及喝一口茶,噎的咳嗽幾聲,迷糊又驚訝:“什麼是奉命?大師是想要讓阿瑢出家做尼姑嗎?”
老夫人看向桌案上的畫像,背對著崔瑢,她眼神混濁不定,聲音也尖利了起來。
“鳳命,那是要做皇後的——”
“皇後?”
這個詞崔瑢可不陌生。
她手中糕點落地,糕粉濺到她的錦繡小鞋上,粉白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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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瑢在府上憋了好幾日,學堂也停了,除了前七日要求祖母處請安燒香,其他時間就是練字練字練字。
她無聊的都要長草了。
這段時間她看了不少畫本傳奇,前朝野史,不認識的字就讓令珠來看,兩人都不認識的字就靠半蒙半猜。
皇後。
鳳命。
對崔瑢來說,真的是很遙遠很遙遠的詞。
先不想那些了。
崔瑢眼前就有一件發愁的事。
令珠在廚房給她熬住小吊梨湯,她日日喝,夜夜喝,實在是要喝吐了。
果不其然,今天又是梨湯。崔瑢逼著令珠喝下後,才雙眸閃爍,似是有話要說的樣子。
令珠懵懂不知,拿著調羹的手微微顫抖:“小姐怎麼了?”
“我,想,出,去,玩。”
一字一頓,擲地有聲。
令珠年紀也就十三四歲,伺候崔瑢已經四年了。
主仆二人性格各異,令珠膽子向來很小,聽清後忙擺手道:“不可不可。老夫人吩咐了,小姐哪都不許去,隻能在府裡將養身子。”
崔瑢狡黠一笑:“你不說,我不說,隻是去芙蕖街逛逛商鋪,怎麼就不行了呢?”
“那……奴婢實在是做不了主,小姐!”
算了,知道令珠膽子小,崔瑢也不好多為難她,反正自己聰明伶俐,辦法總比困難多。
出府,那不是小事一樁?
“你,把衣服脫了。”
令珠身量細小,崔瑢珠圓玉潤,穿上那藕色短衫竟然也不顯得特彆大,隻是下裳略長了些,她指揮著令珠幫自己把裙子再提高些綁在了腰上,果然沒那麼短了。
崔瑢威逼利誘令珠和她換了衣服。
她又讓令珠穿上自己的上衣外衫,背身留在書房內寫字畫畫,閣樓尚高,一般不是近身伺候的人,是必然不會發現的。
崔瑢此番出府,倒也不是為了自己。她聽說四姐姐崔瑧病的起不來床,加上此事被四叔知道了,狠狠訓斥了四嬸。崔瑢知道崔瑧愛吃芙蕖街儘頭的那家糕點鋪,預備給四姐多買些吃食玩具,好讓她在病床上沒那麼無聊。
崔瑢以己度人,她自己能跑能跳都被關在小閣樓,四姐床都下不來,必然無聊透頂。
臨走時,崔瑢拿自己貼身的織錦荷包裝了滿滿一袋錢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