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崔氏 熙寧十一年(1 / 1)

何事小軒窗 旁門月亮 3802 字 11個月前

熙寧十一年。

暮春三月,草長鶯飛,雜樹生花,北地回暖,一片春意融融。

崔瑢去年啟蒙,今年剛入崔家學堂,學堂年後請了新的先生——崔岫。

崔岫是博陵崔氏出身,和本家清河崔氏關係較近,不僅是元徽二十年的進士,而且詩詞歌賦,文章策論,無所不通。在這個“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的年代,崔岫不及弱冠就登科進士,是個有大本事的,聽說這位岫叔公,在東都是教習過諸位皇子的。

崔瑢對此倒是不太上心,她昨夜睡不著,趴在榻上裝睡,外麵兩位嬤嬤的話倒比千字文更容易進她腦子裡。

說是這位族叔早年喪妻,膝下無子。曾聽聞陛下想把哪位公主許給他做續弦,他也不留情麵拒絕了,自此惹惱了陛下,仕途上沒了指望,一大把年紀還守著一堆古書過日子。

當然崔家拒婚皇室也不是頭一遭了,隻是照理說崔岫並不是什麼高貴出身,不然當年也不會一門心思考科舉。大盛朝又不比前朝駙馬勢弱,尚公主之後至少都是五品官。

那為什麼要拒絕陛下的賜婚呢?

崔瑢摸了摸手裡的毛筆,毫發堅韌,紮在她掌心,有些難以忽視的刺癢。

“阿瑢,你大白天發什麼癔症呢?”

此番說話的是她的堂姐——崔璦,是她二叔的長女,今年虛歲十二,尤其早慧,看著已有婷婷玉立之姿。

“二姐,我在想這毛筆到底是用什麼毛做的?這毛很是紮手。”

崔璦端詳了一會兒她手裡的毛筆,神色認真,為幼妹悉心解答道:“看著有些像北地雄狼的後尾毛,長的差不多是這樣的。”

“啊?竟是狼毛呀?”

崔璦看她驚訝張口,櫻桃檀口,形容可愛,白麵圓子似的小臉粉撲撲,活像自己昨天吃的那碗玫瑰珍珠丸子。

她沒忍住揉了揉崔瑢柔軟的秀發,問道:“不然你以為是什麼做的?”

崔瑢清了清嗓子,頗有一番不好意思,一本正經,朗朗開口:“這筆是岫叔公給的,說是讓我好好寫字用的。”

講到這裡,她小聲了些:“其實一開始,我還以為這是從他的大胡子上麵拔下來的。”

崔璦聽罷笑彎了腰,又覺得這副模樣不符合自己大家閨秀的形象,喝了口茶,正色道:“誰與你說的這胡話?這你也信?”

崔瑢神色不改,捂了捂嘴巴,看樣子有秘密想說,崔璦立刻心領神會,附身側耳去聽。

小女郎一呼一吸的熱氣灑在她耳際。

“二姐姐可不要與旁人說,這是我那日趁岫叔公午休時,偷偷拽了一根他的胡子,仔細對比之後才發現的。”

茶盞陡然落地。

崔璦有些控製不住儀態,臉色青紫交替:“你偷偷拔了岫叔公的胡子?”

崔瑢見她聲音大了起來,才有些害怕,連忙拿兩隻白嫩的手按住緊張的堂姐:“二姐姐快小聲點,岫叔公還沒發現,你再大聲點我就慘了……”

“崔瑢,你下車去,今日我不與你一起去學堂了。”

“啪——”

一聲門響,小小崔瑢被趕下馬車。

她一身新製的鵝黃短襖,下衣裙擺上繡著幾枝風姿綽約的蘭花,衣裳短小,高冷的蘭花在她身上反倒成了可愛。

崔瑢愁苦著一張小臉,孤零零留在原地,頗有些窘態。

路過的二房大嬤嬤看她落單,疾步趕過來,附身關切道:“六小姐怎麼被撇下了?是起來晚了嗎?身邊也沒個丫鬟伺候?”

崔瑢年紀不大,卻是個有誌氣的。

她知道自己做了錯事,摸了摸小鼻子,把隨身的繡花小包裡的毛筆鎮紙抖了抖,見東西沒少,便合上了自己的流蘇布蓋子。

“不用伺候,我自己走去學堂。”崔瑢說罷,挺著胸,一副小大人模樣,捏著步子朝馬車離開處追去。

嬤嬤在後麵“哎哎”兩聲,自己手頭有活走不開,於是忙指了幾個丫鬟跟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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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岫年逾六十,胡子花白,精神倒很好,一大早就站在崔家內堂的學堂外站著,專抓遲到晚來的崔家子弟。

崔家嫡支的孩子不多,內部設的學堂不過十幾人,崔瑢年紀最小,腿又最短,哼哧哼哧被崔老先生拿著戒尺滿院子追。

“岫叔公,彆追了彆追我了,您當心自己的腿!”話雖如此,崔瑢卻趁其不備,倒轉方向,一股腦往學堂裡麵衝去。

一堂兄弟姊妹都往這看,崔岫規矩甚嚴,他們也不敢放肆大笑,一個個憋著嘴唇,隱忍的十分辛苦。

等崔瑢突破重重阻礙,“啪唧一聲”坐在坐墊上,已是累的夠嗆,坐下後一口氣喝完了令珠給她準備的梨子水。

崔岫那張極為嚴肅正經的麵容冷不防出現在她腦後,聲音蒼厚:“說說,為什麼遲到了?”

崔瑢餘光估摸了一下叔公手中拿著的戒尺,估摸有三尺長。見躲不過,她這會兒才老實了,低著頭默默解釋:“學生知錯,隻是學生路過前庭時看見芍藥開的極好,便沒忍住多看了一些時間。”

崔岫自己雖然沒孩子,但教育小輩的經驗可不少,聽到此,他氣已消,思忖著撫了撫下巴,神思恍惚:“北地的芍藥開的確實不錯,但若論驚豔,還是東都的牡丹更勝一籌。”

崔瑢立刻溫順道:“是是是,前人有言:庭前芍藥妖無格,池上芙蕖淨少情[1]。芍藥卻還算不得什麼品行高潔的好花。”

“你這丫頭,字寫的無賴,懂的詩倒不少。”

崔岫於是朗聲大笑起來,又施施然走到主位,撫著花白美髯:“既然阿瑢先拋下一塊磚,那我們這堂課就以花中四君子為題,體裁不限,字體不限,創作一首詩。”

早上半天的課上完,崔瑢已是頭暈眼花,她手骨軟握不住毛筆,寫出來的字自然軟趴趴的也不好看,既比不上崔璦的端正小楷,也不如堂兄崔玨的飄逸行書。

她那一首寫蘭花的四言絕句交上去,崔岫一看那毛毛蟲似的楷書,眉毛一皺,等看清了內容,神色才微微寬慰。

殊不知堂下崔瑢正緊緊咬著手帕,心驚膽戰的注視著上麵的動靜,看自己的宣紙被安穩的放在“優”那一列,才終於平靜,放過嘴裡的手帕。

一天的課業結束後,夕陽餘暉灑滿這四方小院。崔瑢焦急的聲音傳來:“二姐姐,二哥哥,你們等等阿瑢!”

崔璦和兄長崔玨並肩從台階而下,聽見聲響,崔玨隻見崔瑢提著小短腿跑的激烈,一不留神從石階上出溜下去,好在他手長腳長,反應極快,一把將她拉了起來。

“一個小女郎,跑的這麼急做甚?我們又不是不等你。”台階下傳來一陣清清冷冷的少年音色,說話的正是崔玨,他是崔璦的嫡親兄長,比他們都要年長,崔家這一批小輩幾乎都是以他為榜樣,從小就是一個端方如玉的君子。

若說缺點,就是為人太嚴肅刻板了一些。

崔瑢笑笑,福了福身:“謝謝二哥哥。”

崔璦雖還沒消氣,但看崔瑢額頭汗珠滾落,還是拿了自己帶著茉莉香的手帕替她拭汗,感歎道:“你真是小火爐一般汗如雨下。”

崔瑢仰著臉,十分不客氣的讓二哥哥先走,崔玨也懶得看她們一眼,先行離去。

崔瑢看他走遠了,才從懷裡悄咪咪拿出一個水晶瓶子,“二姐姐快看,這是瑢兒特意為你去花園抓的。”

崔璦接過瓶子,粉色水晶瓶,晶瑩剔透,裡麵一隻白蝶奄奄一息。崔璦微微笑道:“既送給我了,那我怎麼處置,你可不要管。”

崔瑢“嗯嗯”兩聲。

說罷,崔璦打開瓶口,將蝴蝶放生。

崔瑢有些心疼自己拿遲到才換來的蝴蝶,但剛才自己答應了,便也不能反悔。

兩姐妹這會又和好如初了。

崔瑢自己的轎子不做,偏偏愛蹭崔璦的馬車,兩人還是老姿勢,坐在了早上來時的馬車裡。

崔璦在看詩集。

崔瑢在玩桌上的白玉烏龜擺件。

兩人一靜一動。

崔瑢性子活潑,沒坐多久就有些按捺不住,“二姐姐,聽令珠說上巳節快到了,你想不想出去玩?”

“不想。”

“不要嘛,阿瑢想,二姐姐肯定也想。”

“上巳節是民間男女求愛的節日,你一七歲小女郎,去湊的什麼熱鬨?”

“啊?這習俗阿瑢倒是第一次聽說。”

“反正不準去。”

“去嘛去嘛,我想吃城北的糖葫蘆,還想去白馬街的兵器鋪,還要去東湖泛舟,還有反正好多好多事要做……”

“你讓大嬤嬤差人和你一起,何必非要我一起去?”

崔瑢不吃敷衍這套,嘴甜又磨人,“他們哪有姐姐好看,我喜歡和好看的人一起出街。”

“行……行吧,太陽落山之前必須回來。”

“謝謝二姐姐!”崔瑢心滿意足,立刻給了二姐姐一個響亮的親親,崔璦被嚇的差點站起來頂破馬車。

她捂著還濕熱的臉頰,麵色緋紅:“再不準亂親人!”

“嗯嗯,阿瑢知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