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寧二十二年,秋。
子夜,東都,滿城肅穆。
元直門儘頭的東宮內燭火通明,白幡飛揚 ,殿外秋葉瑟瑟,一片淒涼之景,遠處傳來幾聲烏鴉叫,更襯的情景兩哀。
殿內,崔瑢身著縞素,一雙纖素柔荑慢慢撫過黑漆棺槨。一個月以前,她是怎麼也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
太子驟然薨逝,今上悲痛欲絕,治喪的禮儀重大而嚴肅,棺木上龍紋精細,螺鈿散發著微微熒光,觸手冰涼。
這些時日,她渾渾噩噩,腦子裡卻總不經浮現李諺走之前的模樣。
出征前,李諺私下和她說過,兗州之禍不足為懼,隻是他自小長在東都,未嘗赴外鍛煉一番,如今父皇期許,或許在婚前他也該做出一番實事,證明自己二十載所學非紙上功夫。
那時他們才訂下婚約,崔家上下都在忙著準備大婚事宜,崔瑢被關在後院繡嫁衣,李諺知道她不善女紅,特意遣了東都最好的繡娘悄悄去崔府,好讓崔瑢輕鬆一些。
忽驚春到小桃枝,人間四月芳菲儘[1]。
眨眼間,嫁衣已經繡到了尾聲。
崔瑢看著靈牌上的的“元慧太子”等字,思緒如風,記憶紛至遝來,手中金箔紙和發黃的紙錢一刻不停的被送進火盆。
貼身丫鬟令珠正在她左右侍奉。
崔瑢嘴唇乾澀,開口問:“幾時了?”
令珠醒了醒神,看向一旁的水漏,答道:“子時三刻。”
崔瑢忽然感覺有些胸悶,揉了揉心口。
令珠以為她心緒不定,見她隱隱又有落淚之兆,隻是憋著一股倔強不曾落下,心中哀傷,連忙提醒:“小姐,仔細著眼睛,您不能再落淚了。”
“我知道。”
“前日貴妃囑托太醫來看,說是哭傷了眼睛,再熬下去怕是會得眼疾。”
崔瑢接過她遞來的綢緞帕子,擦了擦眼淚。說傷心,也確實傷心,畢竟李諺對她,是真情實感的好過的,她不是沒心沒肺之人。
殿內隻有寥寥幾人,其餘一眾人等都在東宮外院守著。
崔瑢斂眉,定了定心神,她勉強直起身子,又點了一柱香,繼而吩咐令珠道:“殿內的香火不能斷,你去外麵拿些薄荷葉來,燒了熏熏屋子。”
令珠奉命下去。
還未等崔瑢將這柱香敬完,殿外傳來異樣的動靜,聽著聲勢頗為浩大。
崔瑢這雙腿跪了太久,已經麻木,一時間也起不來身去注意外麵的動靜。
李訸一身玄衣,從殿外踏月而來。
秋夜寂寒,萬物蕭索。
崔瑢聞到熟悉的花香,有些意外他這麼晚還會來這裡,但還福了福身,開口道:“五殿下。”
李訸腳步頓住,停在她身後一步處。
他右手似乎懷抱著一卷東西,他本就個高肩寬,如今在邊塞曆練了些,早不複以往少年稚嫩青澀,整個人看上去壯實了一圈。
崔瑢整日在東宮守喪,卻也聽聞李訸前不久剛收複隴西失地,把那群突厥人打得落花流水,如今得勝回朝,不免眾人矚目。
崔瑢低眉看著兩人交疊的影子,時過境遷,如今這番情景,倒不如說是命運捉弄。
她不禁有些出神。
李訸停下後,半晌也不曾開口。
崔瑢眉眼微動,不免疑惑抬眼。隻見男人目光落在不遠處的棺木上,察覺到她的目光,霎時收回視線,也不說話,站在原地,居高臨下的看著她。
霜寒露重。
李訸嗓子有些啞,看著她開口:“你很傷心?”
這話聽起來可不像是來吊唁長兄的。
崔瑢直起身,語氣已然不滿:“殿下這是什麼意思?”
李訸終於和她對視一眼。
崔瑢這副模樣,生就是個禍水。俗語說想要俏一身孝,這副素衣一穿,不施粉黛,素麵朝天,眉似籠煙,著實美麗,不可方物。
李訸竟看的心口微窒。
“殿下既然來了,不妨先把香上了吧。”
崔瑢說著,不由分說的往他手裡塞了三支香。
“……”
李訸一啞,被迫接受手裡指節粗的三支香。
上完香之後,他遣退四周仆役,臉上絲毫不見傷心,不由分說的將一件硬物丟在她懷中,姿勢不容拒絕。
崔瑢僵了一下,終於感覺李訸這趟是衝她來的。
李訸見她這懵懂不察的慫樣,竟然笑了:“不看看嗎?”
崔瑢接觸到那物什的瞬間便已猜到這東西是什麼。
為什麼這麼快就能猜到?
她沒敢說她屋裡還有道一模一樣的。
隻是今時不同往日,她失去了太子這座大靠山,說什麼話都得三緘其口。
崔瑢慢慢展開那卷,聖旨上清清楚楚,寫的明白——崔氏女性行溫良,克嫻內則,淑德含章,擇吉日嫁予五皇子,冊皇子妃。
她眼清目明,看的異常真切。
周遭空氣沉靜瞬息。
崔瑢目光複雜,看著眼前鋒芒畢露的男人。
李訸看她神色張皇,泠然一笑:“很驚訝嗎?我可是求了父皇整整三天。”
“……”
“他不會想再失去一個兒子的。”
他半跪下來,狀似愛憐的撫了撫崔瑢散落的秀發,聲音如同鬼魅:“小玉,或者,我該先喚你一聲皇嫂?”
崔瑢避開他的手,看似一臉漠然,胸中卻起伏不定:“你瘋了嗎?”
“其實我也不想這樣的。我本來已經打算放棄了。”
李訸眼眸一轉,冷笑道:“可惜皇兄命薄,一個小小的兗州亂黨竟然也能讓他送上性命。”
“……”
崔瑢不禁打了個寒戰。
她忽然發現這大殿空寂的可怕,甚至可以聽到廊下梧桐落地的簌簌聲。
“崔瑢,事到如今,你還要穿著這身縞素為他守喪嗎?”
他冰涼的手指撫過崔瑢微涼的麵頰,指尖被淚水濕潤。
崔瑢猛地後退一步,以頭嗆地,無比恭敬道:“太子新喪,臣女與殿下有婚約為先,自是要服喪三年。”
半晌也不曾抬頭。
李訸臉色鐵青,徑直抓著崔瑢的頸後,硬是把人生生抬了起來。
等崔瑢抬起頭才發現,對方不知什麼時候,竟也是半跪的姿勢。
那一點溫熱在她耳畔竄來竄去,男人聲線冷硬:“很好,孤也想看看,三個月後皇嫂有沒有那個膽子穿著這身衣服與我拜堂洞房?”
崔瑢很久沒有這麼受製於人的感覺,不做聲時,側身想要掙開他的桎梏。
李訸不為所動,臉色莫名難看起來。
崔瑢被教導做了十八年的世家女,為了家族,為了讖言,她假模假樣裝了太久。
如今被磋磨幾許,終於忍不住撕開那副溫良恭儉讓的假麵皮,杏眼微瞪,看著眼前鋒芒畢露的男人。
“李訸,你不要欺人太甚!太子新喪,你竟然靈前侮辱皇嫂,你是畜牲嗎?!”
憤怒的語氣在殿內回旋,又落下,滿室重歸寂靜。
算起來,李訸還比崔瑢小三個月。
此刻離得近了,崔瑢甚至能看見他下巴上的青青胡渣,估計來的很是匆忙。
李訸看她生氣,這時候反倒語氣淡定下來,玩味道:“皇嫂是第一天認識我嗎?明知我不是什麼兄友弟恭的好人,又何必心存希冀呢?”
他話語一轉:“再說了,這還沒拜過堂的夫妻,你自是不必為他服喪。”
李訸笑了笑,忽然就鬆開了她的後頸衣裳,轉身撫了撫掌心,召來門外森立嚴肅的一列禁軍。
“來人,將皇子妃帶下去,回崔府備婚。”
禁軍森嚴,但顧忌著她的身份,動作很是客氣。
隻是崔瑢跪的時間太久,一時起不來,李訸見狀也不耽誤時間,乾脆大掌一伸,把人從地上半抱起身。
這舉動實在是輕浮失禮,一番舉動下來,崔瑢臉都給氣紅了。
等她站定後,李訸似是又後悔了,對著身後一排禁軍重新命令。
“算了,也不必回崔府了,直接送去鬆月閣,讓蘇嬤嬤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