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這笑意轉瞬即逝,洛瑜再一眨眼,他麵上又恢複了慣常的冷漠肅容。祁凜徹調轉開視線,隻說了聲好,算是回答她將才那一番委屈巴巴的控訴,而後抬起手臂伸至她眼前。
洛瑜抿抿唇,也沒有再扭捏猶豫,小心地騰出左手扶住他的手臂慢慢直起上身,她緊繃著背脊絲毫不敢放鬆,雙腿夾著雪騏的馬肚,等穩住身子後她才敢抬頭朝前望去。
坐在馬上,身量自然也跟著提了不少,看得更高,視野陡然開闊明亮,甚至能看到蔥蘢繁鬱的林間立著的小山亭。
祁凜徹見她坐穩後才收回手,一手牽過追風,一手慢悠悠牽著雪騏往左麵的山徑走去。他個兒高,瞧著比雪騏,甚至追風還要高出半個頭。追風打了個擤鼻,似乎不滿主人光溜達自己卻不騎。
雲蘿和荀青則跟在兩人身後遠遠跟著。
起先洛瑜還有些緊張,唯恐一個不留神就被雪騏摔下馬去,直到騎了好一段路,她在馬背上跟著有律的蹄聲微晃著身子,慢慢找到了平衡,繃著的弦才鬆了下來,這才空出心神感受山道兩旁濃濃的秋意。
地上堆積的赤紅楓葉隨風卷起翻飛又輕飄飄落下,山林間鳥雀爭相鳴啁,凝神細聽還有山間溪澗的潺潺聲。
仰著麵,自由的山風迎來,吹過肩頭,拂起耳鬢碎發,這一刻竟是從未有過的舒暢與愜意,豪邁而曠達。
怪不得少年兒郎愛策馬馳奔,洛瑜心道。她這會兒信馬騎著,不由吐出一口濁氣兒,仿佛心頭的煩惱儘數拋卻在了這廣闊的山林間。
不過並非信馬……祁凜徹仍在牽著雪騏。
洛瑜的目光落在他挺拔的肩背上,又往左看了眼另一匹駿馬,想了想,說道:“夫君,我已適應過來,不那麼害怕了,你也上馬吧。”
祁凜徹停下腳步,微抬著頭朝她臉上看過去,似乎是在確認她的話,洛瑜笑著朝她頷首,又抬著下頜示意另一邊早已等不及的馬匹,“夫君上馬吧。不過我騎得慢,夫君去跑馬便是,不必等我。”
“嗯。”
祁凜徹動作利落地翻身山馬,追風立即高昂著頭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奈何主子並沒有要瀟灑跑一程的打算,仍舊是慢吞吞地溜著它。
兩匹馬並肩,噠噠地在山道間走著。
走了半道兒便掉頭回程了,洛瑜許是還未習慣坐在馬上,儘管這條山道平坦,但她上身跟著左右一晃一晃,感覺雙臀都顛得快沒了知覺。
洛瑜臉皮薄,不好意思說出來,隻得扯些彆的話頭轉移下痛覺,問道:“夫君騎的那匹馬叫什麼名字?”
“追風。”
“夫君幾歲學會的騎馬?”
祁凜徹:“幼時看父親騎過,後來上了馬就慢慢會了。”說著,他偏頭朝她看過來:“累了?”
洛瑜心虛,小聲嘟噥道:“夫君怎麼看出來的?”
其實也說不上累,慢悠悠騎著心情還是甚為暢快的,山林間空氣宜人,日光傾斜,連風都裹著幾許暖意,她額尖沁出一層薄汗,身子暖融融的。但畢竟姑娘兒的身子嬌嫩,大抵還是有些吃不消。
祁凜徹下了馬,走到雪騏身旁,朝上伸手掐在她細腰兩側,輕鬆一舉一抱,洛瑜就穩穩落了地。他抬手喚遠處候著的荀青過來把追風和雪騏牽回山腳下。
洛瑜傻了眼,遙遙往前一望,這兒離山腳還有半程的距離,她被他抱下馬來,眼下馬還被牽走了,她豈不是得自己一路走著回去?她低首看眼路麵上細小的碎沙石子,臀部和大腿內側開始隱隱作疼,罷了,自己本也不是多嬌貴的人,況且這一趟本就是來踏秋的……
如此想著,正要抬腳往前走時,身旁之人忽然在她麵前半蹲下來,她不明所以:“夫君?”
莫不是要背她?
果然,祁凜徹低沉的嗓音緊跟著響起:“上來。”
洛瑜趴在他寬厚結實的背上,環住他的脖頸,他直起身,步伐穩健地走著。她把下頜搭在他肩頭,心裡泛起一陣漣漪。他的話雖不多,卻總能照顧到她。
重新坐回馬車內,調轉馬頭,駛向前頭的普照寺。這會兒已近午時,寺裡來上香的人漸漸少了,洛瑜在殿裡正跪在蒲團上為衛老夫人祈福,上完香了,兩刻多鐘後才出來。
她方出得殿中,祁凜徹就敏銳地察覺到了她的情緒變化,在山間騎馬時的雀躍這會兒已轉為低落。他不信神佛,並沒有跟進去上香,不知發生了何事,他抬眸往莊嚴的佛殿裡瞧去,慈祥又端嚴的菩薩金光塑身,普照著眾信徒。
兩人沒有急著回府,去了寺裡專供香客休憩的廂房,簡單用過齋食後,祁凜徹才問怎麼了,洛瑜一怔,“什麼怎麼了?”
他難得頓了頓,又不知該如何問下去了,他其實在街上時就注意到,她掀開車簾往外看時,神色陡然變得緊張,麵上還有一絲害怕。
廂房裡很簡潔素淨,祁凜徹端起茶盞掩飾般地抿了一口才問,“上完香出來怎麼不開心?”
洛瑜坐在椅上,聽完他的話再次驚訝於他敏銳的感知,她的手藏在袖裡絞著,垂首慢慢說道:“沒有不開心,隻是有些想念外祖母了。那年外祖母病重,差不離也是這個時節,外祖母瘦得厲害,每日隻靠湯藥吊著了,我很害怕,但又不敢在外祖母跟前兒哭,但外祖母知道我總是躲在牆根哭,她枯瘦的手摸著我的頭說好孩子,不要哭……”
說著,她這會兒熱淚不自覺地淌了下來,她也沒掏出手帕,抬起手背抹了抹。
祁凜徹是第二回見她落淚。上一回是在奉天司的後院,當時在談起她的叔父。
“好了,莫哭。”
祁凜徹生澀地安慰道,她那眼淚如斷線的珍珠,他頓了片刻,一把把她抱了過來坐在自己腿上。他一個大男人自然沒有手帕,隻好用手小心翼翼地拭去她頰邊滾落的熱淚。
洛瑜止住哭聲,不免覺得自己有些小姑娘作態,看著他說:“又讓夫君笑話了。”她靠在他胸膛上,扁扁嘴解釋:“其實我也不是個愛哭鬼。”
“嗯,你不是。”
祁凜徹不會哄人,隻好無奈地順著她的話應道。他的指腹隱隱發燙,她膚色白淨細膩如凝脂,他生恐自己力氣使得大些就會在她臉上留下紅印。
洛瑜緩過勁兒後,沒有再哭,也沒有著急從他身上下去,就這般偎在他懷中,不知為何,他寬闊結實的懷抱總是很讓人安心。然而此刻她一顆心卻是提著沒有落下,她想起在街上看到的人,隱憂與惶懼又浮上心頭。
沉默片刻後,她轉而問道:“夫君,我叔父他……是怎麼處置的?是仍在刑部關押著嗎?還是已經被放出來了?”
“怎有此問?你可是剛剛在街上瞧見他了?”
洛瑜一驚,從他懷裡仰起小臉問:“夫君怎麼知道……”她頓住了話音,想來自己掀簾往外瞧時許是被他看到了。她語氣低下去,如實說:“不是。我瞧見的人不是叔父,是他的兒子。”
這倒是出乎祁凜徹的預料,當時派人跟蹤他叔父時,卻並未發現他叔父與他兒子有何聯係,莫非二人是分開行路來的京城?
他問:“他父子二人關係如何?”
洛瑜回想了下,說:“記憶裡他二人關係挺好的……叔父對他這個唯一的兒子很寵溺,但凡堂兄想要什麼,叔父跑遍整個湖州也要給他尋來……”
祁凜徹驀地打斷她,問:“湖州?”
“對啊,”洛瑜這才想起,他恐還不知自己來投奔侯府前是住在何處,便解釋道:“自我父母亡故後,外祖母便把我帶到了湖州平南縣,養在膝下。後來外祖母病逝,叔父和嬸母過來接我……”
祁凜徹默然不語,想起昨日和沈燕川從皇宮裡出來時,他在馬車上似乎也提了一句,此行要去湖州一趟。江寧府藏屍殺人案的凶犯雖已抓捕入獄,但有好幾名受害者家屬下落不明,有消息稱是逃去了湖州昌康縣,天子便命沈燕川親去湖州,一則是安頓好那些家屬,彰顯天家仁厚秉德;二則也是擔憂若是家屬日後要尋凶報仇,恐留後患;三則是為補全案卷口供。
思量一陣後,祁凜徹忽然問她:“你……可想回湖州一趟?”
京城賭博案已告破,他手上暫且沒有新的案子,去一趟湖州也未必不可,隻是明日上值後需得與沈燕川說一聲……
洛瑜震驚地瞪大眼看著他,隻覺他這句話問得十分突兀,分明剛剛的重點是落在他叔父和她堂兄身上啊。
“夫君,怎麼突然問起這事兒了?”
祁凜徹看她一眼,她纖長濃密的羽睫還有些濕潤,他道:“你方才不是說想念外祖母了嗎?”
見她仍是睜著清澈的鹿眼望著他,他在心裡歎口氣,隻得把要去湖州辦案的事簡單說與她聽,末了道:“你若是想去,過幾日就啟程。”
湖州距京城倒不是很遠,行腳快的話不到半月就能抵達。
洛瑜有些猶豫又有些心動,若是回湖州,還能去給外祖母燒些香紙,她六七年不曾回去祭掃,是她不孝,既然叔父已被關在了獄中,至於堂兄,雖則不知他為何也來了京城,又為何沒有與叔父在一處,但她心裡仍然忐忑,害怕他如叔父一般也是來京城尋自己的……
她準備與祁凜徹多解釋一句:“夫君,我堂兄……”
話一出口,祁凜徹仿佛就已經知道她在想什麼,直接道:“我會著人盯著他。”
洛瑜聽著他沉穩的語氣,心裡不覺鬆了口氣,說道:“多謝夫君。不過我擔心祖母的病症複發,待回府後我先與祖母說一聲再決定吧?”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