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山秋色(1 / 1)

翌日天光澄澈,雨霽日朗,霧破雲散。

洛瑜從床上坐起身,揉著眼睛慢慢醒神,正要喚雲蘿進來,餘光忽地瞥見屏風上隱約映著一道熟悉的高大身影,她眨眨眼,遲疑地喚道:“夫君?”

“嗯。”

她一邊穿衣一邊看了眼外頭的天色,疑道:“這個時辰了,夫君怎的還沒有去上值?”

“今日休沐,帶你踏秋。”

洛瑜驚訝一聲,“今日嗎?”

她忙又偏頭從半闔的菱花窗往外瞧去,連日來的陰雨終於斷了,今日倒是個難得的晴好天氣,隻是都這個時辰了,她方醒來,什麼都還未預備呢……

外間的人似是知曉她在想什麼,說道:“不急。”

洛瑜哪能不急,忙喚雲蘿進來替自己梳洗,祁凜徹則去了書房。雲蘿十分雀躍,手腳利索地替她梳發,又對著銅鏡裡她的容貌一通誇,一麵在妝奩盒裡挑揀,誓要選出最襯她嬌色的簪子來。

她失笑道:“就照著平日裡的打扮梳妝就行了。”

雲蘿說那不成,“娘子平常也就隻是淺掃胭脂,這回可是跟三爺單獨出門呢,奴婢必得給娘子好好打扮一番,娘子生得嬌美柔婉,不能辜負了好顏色呢。”

洛瑜聽罷,默然看向銅鏡中映著的人。海棠醉日,烏雲堆雪,兩彎黛眉似拂柳,雙眸明澈含秋波。雲蘿的手很巧,一會兒的功夫就替她挽好了發髻,露出一截修長白皙的玉頸,瑩白小巧的耳垂上懸著一對花絲嵌寶耳墜。雲蘿這會兒手裡頭正忙得不可開交,一會兒在她發髻上試這支簪,一會兒插那支釵。

洛瑜看著雲蘿糾結的眉頭,笑道:“就簪你左手拿著的這支罷。”

雲蘿在她發髻上比了比,似乎仍是有些不滿意,一邊重新在妝奩盒裡挑選,一邊道:“娘子且再等等,奴婢定把娘子打扮得勝過天上的仙女……”

“隻是去踏個秋……”

洛瑜頓了頓,轉眸望了眼被窗花切成小塊的一方天色,“近日落雨綿綿,這時節恐怕楓葉兒都零落了,倒也不知夫君怎麼突然想起來要去踏秋了。”

前些日子沒有下雨那會兒,按說才是賞秋的好光景。日頭和煦暖融,輕風蕩漾拂麵;花枝滿綻放,山山唯秋色。

“依奴婢看,三爺難得休沐,說是帶娘子賞秋,實則是想與娘子多多親近呢……哎!這支簪子真漂亮!”

雲蘿說著,激動地打開了一隻小檀木盒,拿給洛瑜看,又咦了一聲,“娘子,這支簪子此前不曾見到過呢。”

洛瑜轉回目光,移到她的手上,看到簪頭刻著的梔子時,她怔了怔,這是當時用晚膳那會兒,祁凜徹送給她的。她後來放進了妝奩盒裡,一次還不曾戴過。

“好了!”雲蘿已經麻利地替她簪上了,“定教三爺在娘子身上移不開一寸目光!”

洛瑜:“……”

簡單用過早膳後,洛瑜與祁凜徹便出了熙止院。她想著先去明善堂與祖母說一聲,以防若是有甚急事尋不到她,祁凜徹卻說,已派人去明善堂告知了祖母,洛瑜哦了一聲,便不再多言。

到了侯府門前時,恰遇到了也正要出府的梁氏,兩廂打了個照麵,寒暄兩句。看梁氏麵上掩不住的喜色,應當是祁卉嘉的婚事有了著落罷,洛瑜心想。

梁氏詫異的目光看了眼祁凜徹,被他冷峻凶狠的麵容嚇得一咯噔,忙錯開視線,僵著笑臉問道:“三郎今日沒有當差啊?這會兒帶著瑜兒是出府玩兒嗎?”

“嗯。”祁凜徹向來話不多,此刻更不欲與這位二伯母多費唇舌解釋一二。

他態度冷淡,梁氏討了個沒趣,心裡有些不爽,暗道三郎果然是個沒出息的,也不知禮,見了長輩都是一副臭脾性。

不過,她又揚起笑意看向了一旁的洛瑜,心頭的那點兒不爽轉瞬化為了譏嘲,再一看她打扮得嬌婉明媚,不覺又生出一絲鄙夷,打扮得再美也是白瞎,瞧她身旁兒站著的這位冷麵閻王,渾似個木頭樁子不解風情。

待梁氏離開後,洛瑜才舉步往門外候著的馬車走去。祁凜徹扶著她上了馬車,目光在她發髻簪子上停留了片刻,旋即轉身去騎馬,她忙問:“夫君不乘馬車嗎?”

今兒頭頂上雖懸著太陽,但秋風也沒有示弱,呼呼地直往脖頸裡鑽,凍得人手寒哆嗦。

祁凜徹翻身上馬的動作一頓,回首看清她眼底的關切之色,不知怎的突然就有些猶豫,隻一刹那的念頭,他話卻已然先說出了口:“不必。”

“好……吧,”洛瑜目光往下移,看著他垂在衣袖下的大手,想了想,把自己的袖爐遞了過去,說:“夫君拿著這個吧,天冷免得凍了手。”

那個精巧的袖爐顯然是女子用物,祁凜徹的視線落於其上,這甚至還沒有他一隻手掌心大。何況今日天氣,與西北邊陲的惡劣風沙相比不堪一提。

她莫不是……覺得他身子太弱?

他沒有接,說不冷,“你自己拿著暖手便是。”

洛瑜隻好把袖爐收回來掖在手下,見他瀟灑利落地上了馬,那匹馬健壯威猛,鬃毛油亮,四肢有力地點噠著地麵。她想起那晚他說過的話來,問:“夫君,這就是那匹禦賜的馬嗎?”

“嗯。”

洛瑜莞爾,“夫君真厲害呢。”

可不嘛,天子賞賜的高頭大馬。

祁凜徹一聽,耳尖微熱,握著轡頭的手不自覺地緊了緊,引得追風不滿地揚起頭晃了晃。他唇角抿開的笑意難壓,心道,她果然是喜歡高枝。

於是轉頭對她說道:“另有一匹雪騏,等去了普照山,那兒山道寬敞,你再騎。雪騏,也是禦賜的馬。”

還是他親自去駟馬監挑選的。

然而這回洛瑜的關注點卻偏了,問:“夫君,我們是去普照山嗎?聽聞普照山前頭就是普照寺,”她立即喜道:“到時去寺裡上柱香吧,我正好想為祖母祈福呢。”

祁凜徹:“……行。”

車輪轆轆,洛瑜安靜坐在馬車內,聽著外頭噠噠的馬蹄聲和街上小販的吆喝聲,心裡不禁生出一絲小雀躍。來京城六年,還不曾像今日這般出府玩過,一年裡幾乎都伴在衛老夫人身邊兒,像元宵、上巳或是踏春時節,衛老夫人雖總是讓她跟著府裡姑娘們出來玩,但她都搖頭,非要賴在衛老夫人眼跟前兒,說哪兒也不去。

她悄悄打起一角帷簾往外探去,新奇地看著近處的熱鬨喧嚷,京城的繁華繚亂人眼,自是不必再多言。

靜靜看了一會兒,正要撤回目光時,她忽地頓住了,直勾勾望著不遠處一道側身站著的人。她的手下意識地攥成了拳,渾身似僵住了,眼睛瞪得快要發酸,直到那人快要轉過麵來時,她才猛地回神,急急地放下帷簾,然而一顆心卻跳得如擂鼓般狂響。

半個多時辰後到了普照山山腳下,遠遠望去,山峻峭拔,樹鬱密林,疊疊障障的枝葉掩映下,隱約可見前頭普照寺的紅簷翹角冒出尖尖兒,像一串紅果點綴在樹梢兒。山徑蜿蜒而上,一眼望不到頂。

山腳周邊隻有幾輛馬車,多數人是直接停在普照寺前,方便去寺裡上香,像他們這般特來“騎馬”踏秋的倒是少見。

因之在街上看到了那個熟悉的人影,洛瑜下車後仍有些心神不寧,她環顧四周,深深吸了一口氣,空氣中儘是山間清新冷冽的氣息,怡神沁脾。

普照山入口分岔出四條山徑,其中左麵的一條山徑最為寬闊筆直,道旁列著高聳粗壯的楓樹。因著前幾日下雨,隻有稀疏的紅葉渲染在枝椏上,塗著最後一點兒秋意。

這條山道路麵平整,甚至有不少京城世家郎君尋友喚朋,相約特來此跑馬,瀟灑而恣意。

祁凜徹望著挺拔入雲的高山,心間開闊,不由舒展長臂。一回頭,發現洛瑜正抬著頭輕輕闔眼,迎麵享受著山林自然的饋贈,薄薄的日光灑在她嬌柔雪白的芙蓉麵上,宛如淩風昂首的梔子花。

他下了馬,示意荀青把雪騏牽過來,洛瑜聽到動靜睜開眼,立即被眼前這匹通身雪白的漂亮小馬駒吸引住了,驚歎一聲:“哇!”

驚歎完了,她看向祁凜徹,“可我不會騎。”

祁凜徹:“不難。”

洛瑜看著他魁偉高大的身形,心道,這對他來說當然是不難!她略微扭捏地低聲道:“我……從未騎過馬……”

所以心裡頭還是有些害怕的,儘管這匹小白駒瞧著很是溫順。

這般想著,她忽然又垂下了頭,暗惱自己早不說晚不說,偏偏臨到眼跟前兒了才想起來。

看祁凜徹舒展的狀態,應當是很享受騎馬。這匹小白駒與他的那匹黑棕高馬截然不同,顯然是特為她準備的,結果眼下她忽然又吞吞吐吐地說不會騎,一時擔心會不會擾了他的興致,故而難免覺得自己在無理取鬨。

思緒胡亂翻攪,愁腸彎彎繞繞。

不過她也不是彆扭驕矜的性子,乾脆與他直言,讓他自個兒去山道間騎個痛快好了,她就在山林間好好賞一賞最後一抹秋。

麵上的懊惱隨即褪去大半,她重新彎彎眉眼,複又抬頭看向他,正欲將自己方才斟酌好的言辭說與他聽,結果眼前卻突然多出了一隻寬厚修長的大手。

她眨眨眼:“嗯?”

“試試,雪騏很乖順,”祁凜徹臉上仍舊淡淡的沒什麼表情,語氣卻柔軟了兩分,“莫怕,我在牽著。”

一旁的雪騏似有所覺般,偏偏頭朝她看過來,濃密的眼睫毛撲閃撲閃,洛瑜看了眼祁凜徹,他朝她微微頷首,她壯著兩分膽子,伸出手過去輕輕地摸了摸雪騏的頭。

奇特的觸感令她心間陡然生出一絲歡喜與驚歎,唇角揚起的弧度不自覺地擴大了。

祁凜徹收回手,也不著急,就這般靜靜地看著她摸了又摸、撫了又撫,還大膽又欣喜地貼了貼雪騏的馬臉。

他輕蹙起眉,心下暗道,她摸雪騏的次數,就快要比摸他的次數還要多了……

洛瑜頭一回覺得小馬駒可愛得緊,烏黑的眼珠瞧著人時,像是有靈性一般,她愛憐地順著它的毛發,結果下一瞬,腰間突然橫來一雙大手,輕鬆把她抱到了馬座上。

“噯——”

她連聲驚呼,手腳都不知該往哪處使力,驟然騰空的上身令她著實在沒有安全感,急忙俯低身子牢牢扒著馬鞍,嘴裡哇啦哇啦不知在說什麼話,雪騏輕輕晃了晃身子,好像在說不必怕。

怦怦的心跳聲中,夾雜著兩聲祁凜徹的輕笑,她立即鼓著腮幫子怒瞪過去,“夫君也不提前吱會一聲,讓我帶好歹有個心理準備啊!”

她偏頭過去時,正巧捕捉到一抹他還未來得及止住的笑意。

他的麵容硬朗冷峻,可笑起來時,狹長的眼眸微彎,眼尾斜下,仿佛岩上寒雪悄然融化,竟是一點兒也不違和。

甚至……還怪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