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樹生芽(1 / 1)

祁淮禮依然是溫潤和煦的君子模樣,不避不躲地迎著他的目光。兩人靜立在藥鋪門口,天壤之彆的氣質瞬時引來數道好奇打探的眼神。

他兩人都不再開口,氣氛稍顯僵滯怪異。

洛瑜盯著前麵祁凜徹的背影看了好一會兒,不禁胡亂想著,難不成祁淮禮也被他凶煞的臉嚇著了,故而才沒有回答?

不過既然祁淮禮來了藥鋪,又說尋她有事,不會真有何難言之疾吧?

她如此思量一瞬,便抬腳往左走出一步,看清了祁淮禮的臉,他麵色如常,唇角總是帶著溫和的笑意,一時也瞧不出哪兒有病症之象。

隻好順著方才祁凜徹的話又問了一遍,“大哥可是身子有不適?”

祁淮禮將視線從祁凜徹的身上慢慢移到她身上,嘴角抿開一絲苦笑,“隻是有些頭疼罷了。”

頭疼?

祁凜徹心中微哂,身子真弱,區區一個頭疼用得著專程親自來一趟藥鋪麼?為何偏偏要尋洛瑜,這藥鋪難道就沒有彆的大夫了嗎?

那廂洛瑜聞言,亦是納悶,按理普通的頭疼之症,藥鋪內徐掌櫃或是其他大夫都能治,為何來找她……電光火石之際,她突然回想起方敏如與賀煜的事兒,偏巧剛剛在昭天衢才見過賀煜,眼下再一聯想到幾人之間的關係以及將才祁淮禮臉上的苦笑……

她暗自琢磨著,倒真應了祁卉圓那句“心裡藏著事兒”,她本就有所隱瞞,這會兒麵對著祁淮禮,難免有些不自在地心虛。

忙說道:“頭疼起來難免影響心緒,大哥快進來吧,”又轉頭吩咐道,“徐掌櫃,請世子爺去西間兒,莫再耽誤了去。”

“欸好好,”徐掌櫃忙不迭應聲,躬身往裡比手,“世子爺,您裡邊兒坐會兒。”

洛瑜想著,既然祁淮禮是特來尋她的,推拒不得,便沒讓徐掌櫃給他把脈,自己一道跟著往裡走。轉身的一瞬,也就沒注意到祁凜徹幽深陰沉的目光。

直到走出去好幾步,她似是才想起來門口還站著一人呢,忙回身望去,果見祁凜徹仍如一棵挺拔孤傲的勁鬆,立在原地,絲毫沒有挪動腳步的意思。幾位病人出門時,避開他兩步遠步伐匆匆往外走。

“夫君,”她隻好又往回走了過去,與他打著商量,“莫如你先回府?我替大哥診完病症就坐馬車回去。”

“我等……”

祁凜徹話未說完,暗處的荀青現身過來附耳與他說了幾句話,他的眉毛霎時擰成了一個結。

荀青回稟完後就退下了,洛瑜瞧著他的麵色,似乎是有什麼急事,便曼聲道:“夫君若是忙,不必等我的。”

祁凜徹按了按額角,心道,這會兒他好像也有些頭疼了……

他的目光落在她臉上,她的眼睛生得很漂亮,靈動地眨一眨,他好像就能從其間看到一抹為他著想的焦急擔憂。祁凜徹心尖微漾,偏轉開視線,越過她往藥鋪裡頭西間的屋子望去一眼,房門微掩,瞧不清裡頭的人,隻依稀看到一角月白色的錦袍。

祁凜徹壓下心頭突然升起的、沒來由的煩躁,對著洛瑜點點頭,沒再多說什麼轉身即走。邁開兩步遠,沒忍住,又回頭朝她沉聲道:“早些回府。”

見她乖巧地應聲說好,他這才大步離開了。

洛瑜進到西間,給祁淮禮切完脈後,說道:“大哥這是心氣鬱結不疏之故,一會兒讓徐掌櫃給大哥開幾貼藥方,解鬱舒肝,大哥近日也需得多養神少憂思,頭疼之症自能減輕。”

“好,多謝……三弟妹。”

“大哥不必客氣。”

“三弟妹不問問,我是因何而鬱結嗎?”

洛瑜正收回切診絲巾的手一頓,心裡突然咯噔一跳,心道該不會是為著他與方敏如、方敏如與賀煜之間的事兒?

這到底屬於私事的範疇,縱然她喚他一聲大哥,但也不好過多細問,更不能說自己在景芳園內撞見過方敏如與賀煜在一處,免將關係扯得更複雜。何況,哪怕要說,也不該單獨與他說,至少得在方敏如也在場的情況下。

她腦中飛速轉著,思來想去,隻好挑了個不出錯的答案,中規中矩含笑說道:“大夫醫病症,至於心症還需得病人自醫。”

祁淮禮坐得沉穩端方,視線落在她疊著絲巾的纖細指尖上。聞言輕聲歎了口氣,複又落寞地笑了笑。

洛瑜收拾完整後,抬眸見他唇角泛著苦澀的笑意,以為他實與方敏如鬨了矛盾,遂想了想,仍是溫聲寬慰了一句,“大哥莫要多想,不必為尚未發生之事煩憂困擾,免傷了心神。”

過了會兒,祁淮禮才恢複往日裡溫潤如玉的君子模樣。他如何不知,她此刻隻拿他當病人對待,撿著大夫的慣常套話來搪塞安慰他。

他的喉間立時湧上一陣酸脹,又苦又黏,咽不下又吐不出,正如他見不得光的陰暗心思。

……

天子急宣祁凜徹和沈燕川入宮回話,兩人從勤政殿出來時,夜色已濃重,遠處的琉璃宮燈連綿成了一片波光粼粼的長河。

沈燕川從自己的馬車上跳將下來,擠上了祁凜徹的馬車,毫不意外地遭到一記嫌棄的眼色,不過他並不在意,舒展懶散地背靠在車壁上看著對麵的人。

“祁三,賭博案已結,陛下方才隻是客氣地如往常一樣問你想要什麼賞賜,你這人寡淡得很,從前是什麼賞賜都不要,這回竟然破天荒地開了口,連我也沒想到……陛下去歲賜你的那匹追風,也沒見你騎過兩回,這次又恩許你可以親自去駟馬監挑選馬匹,這可是破例的殊榮啊……欸,不過你怎麼挑了雪騏?這匹小馬駒毛色雖漂亮卻並不威風強健,倒適宜女子騎,你一個大男人……”

說著說著,他似是反應過來了,挑挑眉問:“合著你這是送給嫂子的不成?”

祁凜徹本是在闔眼假寐,聞言睜開眼,冷峻深邃的眉眼難得染上一層柔和,他淡聲道:“嗯。”頓了頓,又添了一句,“去踏秋。”

這三個字猶如平地驚雷炸響,震得沈燕川半晌沒回過神來,瞪大眼呆呆地盯著祁凜徹,他有一瞬間甚至懷疑麵前之人根本不是他認識的那個祁凜徹!

他愕然道:“你你你……何時轉性了?”

要知道,他與祁凜徹少說也有十多年的交情了,又在一處共事了幾年,自認對祁凜徹的脾性那是摸得比自己的錢袋子還乾淨,這人恨不能全天兒撲在公務上,辦案緝凶雷厲風行,對外物毫不感興致,清心寡欲得像齋廟裡入定的寺僧。

可這會兒冷不丁從他口中聽到“踏秋”二字,沈燕川的震驚程度堪比聽到一高高在上的神仙爺跌落凡塵。

沈燕川直起身子來,驚詫未消,“踏秋?跟誰?嫂子?不對,你淨天兒待在奉天司,何時得閒過?”

“明日休沐。”

沈燕川:“……”

這又是一個驚雷。

他緩了半晌,才勉強確認祁凜徹沒有被什麼臟東西附身,想了想,他問:“那會兒看著你是從昭天衢的方向過來的,你該不會去看秋闈放榜了吧?”

“嗯。”

這次的回答雖在沈燕川預料之內,但他仍是免不了驚異,當初西北邊陲告急,正在準備秋闈的祁凜徹毅然放棄文試,自請西馳。沈燕川不太清楚,經年過去,祁凜徹會否後悔當初的決定。刑部乃至奉天司的同僚下屬皆習慣了他的殺伐果斷,也就無人記起,他曾在文墨詩文上嶄露的鋒芒,若他當初一舉應試,現下會不會已是狀元郎出身的朝堂文官……

沈燕川暗自陷在往事裡琢磨著,近來祁凜徹的一些行為確實與從前迥異,先不說他開始夜夜回府一事,就連陛下賜的賞賜他竟也不推辭了,簡直匪夷所思。

他抬起頭神色不明地看向祁凜徹:“祁三,你開屏了?”

聞言,祁凜徹用一種才學堪憂的表情看著他,“那是孔雀。”

沈燕川:“……”

他露出一個難言的表情。

重新靠回車壁上,沈燕川悠悠歎了口氣,說罷了,“你這棵鐵樹好歹開始生芽了……”

他挑起車簾看了眼外頭熱鬨的街巷,又籲出一口氣,自顧自道:“我這得趕緊回府整理行裝了,奉陛下之命早些前往湖州……唉,看來又得與我夫人分開月餘了,這會兒竟就已經開始生出不舍來了……”

耳邊響起他的碎碎叨叨,隻有那句“趕緊回府”入了祁凜徹的耳,他擰著眉,頭一回覺得回府的路程這般遠。

……

夜已深,熙止院裡靜謐安寧。

洛瑜從藥鋪回府後去了明善堂,陪衛老夫人用過晚膳後,就被衛老夫人趕回了院裡,說:“阿瑜是成了婚的人兒了,怎還老是黏在祖母這老太太跟前兒。”

她無奈不已,但眼下衛老夫人的頭疾未有再犯,遂聽話地回了熙止院。

躺在床上輾轉反複,將睡未睡之際,聽見有極輕的腳步聲進來內室,停在床邊,接著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音,應當是在解衣。

她強撐著眼皮半欠起身來,模糊地看清來人後軟綿綿喚道:“夫君回來了。”

“嗯。可是吵著你了?”說著,他上床來擁她入懷,嗓音低沉,“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