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朝崇文,應試者紛紛考科舉以登青雲,秋闈設三年一期,在傍晚時分放榜,榜文粘貼在昭天衢,場地寬敞便於閱闈牘。秋闈放榜日自來頗受學子們關注,也不乏一些人家替自家閨女及時出手“榜下捉婿”。聽聞三年前放榜時,一位婦人攜女兒特來此捉婿,一眼相中解元;後來那解元一路應試得中狀元後,去到婦人的家中求娶她女兒,兩心相悅,恩愛相宜,傳為佳話。
雲蘿聽完小夥計的話,興奮不已,“娘子!咱們好容易出府一趟,也去看看熱鬨罷?”
一則是因為連綿寒雨不斷,二則是衛老夫人病情未愈,自前些日子去過郡主的景芳園後,的確已有數日不曾出府了。
洛瑜想了想,總歸這會兒時辰尚早,且昭天衢離藥鋪也算不得太遠,便同意了。她來京城多年,隻從旁人口中聽過秋闈放榜的熱鬨盛況,自個兒倒還真不曾親眼見過,雲蘿一挑起話頭,她不禁也有些想去瞧瞧。
街上行人多,不便乘馬車,雲蘿便護在洛瑜身側,兩人順著湧動的人流往東走去。
耳邊傳來嘈嘈闊論的交談聲,有人大膽預測今榜的解元會是誰,有人替沒機會參加秋闈者唏噓,有人八卦會有誰家來捉婿,有人不以為意地夾帶著兩句酸溜溜的醋話,有人閒著沒事兒去湊個熱鬨,有人隻是傍晚歸家路過……
離昭天衢還有段距離,已能望見榜文前擁擠的人潮。再往前緩慢地移動了幾步,踮腳而觀,人頭攢動,沸騰喧囂。
廊柱上的燈籠微晃,有人不顧儀態攀於其上,人人急切推搡著爭相仰頭,一目不錯地盯著榜文上的名姓,一些離得近的人在高聲唱名,一些靈活的小廝得了消息從人堆裡擠將出來,一臉激動地拔腿緊趕著回去給主人家報喜信。自然,人群中也有不少婦人三三兩兩結伴,一會兒在榜上讀名字,一會兒轉頭四顧去認人。
各有所忙,好不熱鬨。
雲蘿驚訝得張大了嘴,“天爺!這盛況,奴婢真是開了眼了。”
兩人站著的位置瞧不清榜文上的字,不過本就是來看熱鬨的,倒也並不關心誰中了解元。洛瑜遠遠望去,也不由得暗自咂舌,心道這一日於寒窗苦讀的學子而言是否已甚過除夕了。
雲蘿倒沒想得這麼多,驚訝過後,她開始拉著洛瑜低語,“娘子快瞧左前方!那位著鴉青色圓領袍的郎君!奴婢瞧了一圈,就屬他長得最俊呢!”
洛瑜失笑,邊打趣她兩句,邊抬頭順著她的視線朝左麵望去,遙遙看清那郎君的臉時,洛瑜忽然怔了一瞬,此人很是麵熟,正是先前在景芳園裡與方敏如在一處的賀姓郎君。
這麼巧?他也是秋闈應試者之一還是?
洛瑜的視線又往周遭掃了眼,並未看到方敏如的身影,餘光卻瞥見密集的人流裡有人朝她這邊的方向用力招手。她稍稍頓住,偏頭看去,又是一張熟悉的麵孔。
祁卉圓激動地揮手,被丫鬟護著逆著人流穿行過來,額間擠出了薄汗,“唉呀人可真多,我都快被擠成肉餡餅了……三嫂!三嫂何時來的?我將才還以為眼花兒看錯人了呢嘿嘿。”
“才來一會兒,”洛瑜忙伸手牽她,掏出手帕替她拭了拭汗,邊問:“怎的隻你一人?”
“哦,還有阿娘和阿姐,阿娘帶著阿姐擠到前麵去了。”祁卉圓由著她輕柔地給自己擦汗,露出虎牙可愛一笑,“謝謝三嫂。”
“嗯。”
洛瑜大致能猜到,梁氏應當是帶著祁卉嘉“榜下捉婿”來了。
她收回手帕,摸了摸祁卉圓的腦袋,牽著的手暫時沒有放開,“這兒人多,擔心一會兒被人衝撞了,你可是想要再玩一會兒?”
祁卉圓搖頭,“也沒甚可玩兒的,人又多又吵,我其實就是跟著阿娘出來看看熱鬨……呀!對了!三嫂,我剛……”
話至一半,祁卉圓驀地頓住了,眨著圓溜溜的杏眼回頭瞧了瞧,洛瑜從她話裡已然猜到,她方才應當也看到了那位賀郎君。祁卉圓回轉頭來,臉上是一副“有秘密”的緊張神色,挽著她的胳膊挨近她。
雲蘿機敏,瞅見兩人似有甚麼話要說,便與祁卉圓的丫鬟一同隔開一步,把兩人護在圈兒裡,好在人群都擁到前麵去了,幾人站著的位置還算有餘。
“三嫂,”祁卉圓湊到洛瑜耳邊悄聲說,“我剛剛看到那位賀郎君了,你可還記得,在景芳園裡見過的。”
洛瑜點點頭說記得,祁卉圓緊接著道:“三嫂,那位郎君姓賀名煜,喚賀煜。我方才在人群裡聽到有人這般喚他才知曉的,還聽說,他名列第五呢!”
“嗯。”
祁卉圓退開了一步,納悶地歪著腦袋,“可是京城裡也不曾聽聞有哪戶官宦人家姓賀啊,難道是大嫂的表親上京科考來了?咦對了,我並未瞧見大嫂過來呢……”
“卉圓,我們不知其間細節,還是莫要胡亂揣測,免教人聽了去,倒在背後嚼大哥大嫂的舌根。”
祁卉圓懊惱地捂住嘴,“是了是了,三嫂說得對,我又給忘了,以後再不說了。”說罷,又嘟噥道:“不過這事兒藏在心裡,就更好奇了。”
洛瑜沒有再多說什麼,再往左看去時,那位喚賀煜的郎君早已不見了人影。
她在望向彆處時,絲毫未察覺到不遠處也有兩人正朝她望過來。
“瞧見了麼?就是她,到處攀高枝仍不死心呢!竟還想著來秋闈榜下尋個貴婿不成,也不想想自個兒是個什麼身份。”一名著桃粉裙裳的年輕女子說道。
“寧三娘,她可是與你有甚麼過節嗎?我瞧她的麵相柔順溫婉,並不像個壞人呢。”
寧三娘鄙夷道:“人不可貌相,慣會偽裝罷了。她不過是靖寧侯府遠了八百道彎兒的表姑娘,你可知,她為著自己的親事,腆著臉央求侯府老夫人給她相看京城官宦世族的郎子呢,這心氣兒可是一等一的高。我那日恰巧在姨母家中聽到,才得知的,此女心機深又想附高門,還好姨母沒有同意這門親事,否則楊表哥……哼,我看她最後是竹籃打水枉費一場,哪個倒黴蛋要是娶了她……”
說得正起勁兒,寧三娘忽覺後頸處涼颼颼的,她顫得一哆嗦,話也跟著停下了,蹙眉回頭看去,瞬間嚇得瞪大了眼。身後不知何時站了個人,高大英武的身形,渾像座山似的,長得還一臉凶相,正擰著眉垂眼睨著她。
寧三娘一時驚恐得忘了呼吸,心跳都停了幾拍,“你你你……”她正欲嗬斥此人的粗魯,然而一句話都說不圓整,早被嚇得腿軟,最後還是被同伴拉拽著離開的。
那廂祁卉圓已把方敏如與賀煜的事拋至腦後,興致勃勃地挑起了彆的話頭。
“……比這還熱鬨呢,街巷兩道擠得水泄不通,大哥騎在馬上可英俊了……”祁卉圓兀自說得眉飛色舞,眼梢忽然見到一個熟悉的人影走了過來,“噯?三哥?”
洛瑜回頭,麵上也顯出一絲驚訝,待來人走近後,才問道:“夫君怎麼也來了?”算著時辰,確已下值,洛瑜看他仍穿著官袍,心道他莫不是在辦案?
“路過。”祁凜徹淡淡答道,目光在她姣好白皙的芙蓉麵上停頓了片刻。
洛瑜:“……”
從刑部回侯府的路,並不經過昭天衢啊,他這回又是順的哪條路?
祁卉圓自來與家中這位三哥接觸不多,這會兒有些怯怯地偷瞄了他一眼,他長得凶,她也不敢多看,隻不安地絞著裙裾,對洛瑜飛快地說了聲“三嫂那我去尋阿娘了啊”,便急著轉身走了。
“哎——”洛瑜喚不住她,隻得叫她的丫鬟趕緊追上去護著。心下卻不免悵然一歎,不必說,定與四郎一樣,又是個害怕祁凜徹的。
祁凜徹的目光隨意在人群裡掃了一眼,漫不經心地問道:“方才在聊什麼?”
“卉圓說,大哥當年被天子親賜探花郎,遊街時甚為壯觀。”
祁凜徹收回視線,看向她:“是特意出府來看放榜的嗎?”
“啊?不是。藥鋪裡有病人,我過來看診,聽聞放榜便想著過來瞧瞧熱鬨……”洛瑜解釋完後,抬眸覷了眼他的麵色,敏銳地捕捉他此刻似是不虞,於是立即說道:“這就回去了。”
“嗯。”
洛瑜被他護著往前走,因著他的氣勢,周圍也無人敢近身。她仰頭看他:“夫君,馬車停在藥鋪那兒,離得不遠,我與雲蘿一道走過去便成。你若是在忙,不必送我。”
“不忙,走吧。”
“……哦。”
走到藥鋪前,裡頭恰走出一人,與她和祁凜徹迎麵對上,兩廂皆麵露驚詫。徐掌櫃跟在一旁,哎了一聲撫掌道:“可真是巧了!三夫人回來得正正好,世子爺說是有事兒要尋你呢。”說著,便躬身比手,引幾人進了藥鋪。
洛瑜看著來人,見過禮後,一邊往裡走一邊問道:“大哥尋我有何事麼?”
“倒也……無甚急事。”祁淮禮頓了頓,立在原地沒有跟著進去。
“大哥來藥鋪,不是為著看病嗎?”祁凜徹稍稍側了一步,擋住了看向洛瑜的那道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