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屈將就(1 / 1)

明善堂。

梁氏一記眼風掃來,祁卉圓訕訕地將咬了半口的蜜桂山藥糕悄悄放回小碟上,雙手規矩地放在膝上乖巧坐好。

上首的衛老夫人將她這番小動作看在眼裡,一臉慈藹:“卉圓,想吃就吃便是。”

祁卉圓眼中歡喜一閃而逝,旋即癟癟嘴,委屈巴巴地道:“祖母,我不能再多吃。阿娘說,彆家小娘子都是嬌滴滴的,我吃胖了就嫁不出去了。”

“胡說,我侯府的姑娘,須得按照彆家小娘子的規矩長大不成?”

梁氏急得哎唷一聲:“母親錯怪!都是兒媳教兒無方、口無遮攔,從前對卉圓多有縱容,隻是她明年及笄,也到了該相看的年紀了。”頓了頓,她偷偷覷眼衛老夫人的神色,提道:“再者,卉嘉的婚事……”

衛老夫人睡了午覺,頭疾稍緩,此刻精神頭略足。聞言,頷首道:“卉嘉也一十有七了罷?可有心儀的郎君?卉嘉氣性高,是個有主意的姑娘。你作為娘親,也得記著仔細替她把把關才是,考量對方郎君的才學、品行、脾性是否合適。”

梁氏垂首默默聽著,卻始終不聞衛老夫人提及家世高門、權貴顯要,心裡頭打翻了醋壇子,頓時酸溜溜的。忿忿道,洛瑜是個沾不上一點邊兒的窮親戚,衛老夫人卻替她親擇世族貴婿;輪到自個兒的親孫女,卻隻扔下幾句話來打發。

“母親說得極是,兒媳記下了。對了,”

她清清嗓子,故作姿態地轉個話頭:“母親此前替瑜兒相看了好多郎君,眼光定比兒媳要好,依母親來看,可有適合卉嘉的?”

衛老夫人放下茶盞,自然聽懂了梁氏的言外之意,說道:“你且與卉嘉好生相看,若有合適的,再作打算不遲,我與你一道把關。”

得了衛老夫人一顆定心丸,梁氏心花怒放,喜不自勝,疊聲說好。

祁卉圓吃完了一整塊糕點,舉著小胖手:“祖母!能不能替卉圓也相看一位好郎君?我要嫁像三哥那樣的男子!”

梁氏聞言,如遭雷擊。

一個月前的回旋鏢飛回來,紮得她口吐鮮血。

彼時,她也是在明善堂、也是坐在這把藤紋椅上,與衛老夫人提及把洛瑜許給祁凜徹一事。

“三郎?”衛老夫人默然片刻,似在回憶,然後直搖頭道:“不可行!三郎冷冰冰的性子,哪裡是個會疼人的?再者,你瞧他成日宿在衙門,一年到頭,連我、都難得見他一回。”說到此處,她輕哼一聲,氣得胸口起伏,“整日裡也不知是在當差什麼公務,竟比青天老爺還忙!”

洛瑜對梁氏而言,隻是個外人,梁氏本不願閒操這份心,隻是自己的大女兒今歲也到了成婚的年紀,可衛老夫人不關心自家親孫女,卻整日張羅外人的親事。

梁氏著急上火,嘴裡起了燎泡,心裡頭十分清楚,隻要洛瑜還未出嫁,她大女兒的婚事就提不上日程。

“母親,男人有事業心才恰恰說明此人穩重可靠呢。依兒媳看來,三郎早晚不歸家,不過是因著房裡頭沒個知暖知熱的貼心人。待日後成了親,男人有了小家,他的心自然就掛在自家夫人身上了。”

衛老夫人擺擺手,“三郎長得那麼凶,連我瞅幾眼都覺唬人,阿瑜本就嬌柔,將她嫁過去,豈不得被嚇哭?兩人相差太大,時日一長,這與守活寡有何區彆?”

“母親,您給瑜兒相看世族高門的郎君,本也是為了讓她往後有個身份倚傍,免她日後受欺負。三郎畢竟是咱們侯府的郎君,人品端行,自家人更是知根知底,倘若瑜兒日後當真在三郎那兒受了委屈,您在後頭不正好可替她撐腰?若是嫁進彆家深宅高門,她縱使再委屈也不好回侯府來找您哭訴呢。您偶爾費些心神,多提點三郎,久而久之,他自然就學會疼媳婦了。”梁氏說得口乾舌燥,端起杯盞灌了一大口涼茶。

後來,衛老夫人果然做主,將洛瑜許給了三郎。

也果然如梁氏預想的那般,成親月餘,三郎照舊宿在衙門裡,倒真應了衛老夫人那句“守活寡”。梁氏心中藏著看笑話的心思:侯府裡,要說最不起眼、最不受重視的,當屬三房。既然洛瑜想攀高枝兒,她自然得“好心”順水推舟。

可萬萬沒料到,自家的傻女兒此刻也嚷嚷著要嫁給像三郎那樣的男子!

衛老夫人笑眯眯問:“哦?卉圓倒是說說看,三哥那般男子有何處吸引你?”

梁氏:“……”

完了!完了!

她一顆心登時跳到了嗓子眼,這回真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她不斷朝小女兒使眼色,眨得眼皮都抽筋了,對方卻毫無所知。

祁卉圓嗓音清脆:“因為三哥從不回……”

“老夫人!老夫人——”

餘嬤嬤滿臉激動地挑起錦簾,腳下生風,湊至衛老夫人耳邊低語幾句。

“當真?三郎抱著阿瑜回府來了?!”

“真真兒的,前頭守門的小廝親眼瞧見,三爺摟抱著三夫人從馬車上下來,三夫人窩在他懷中羞得滿臉通紅!這會兒估計正往熙止院走呢。”

衛老夫人欣慰開懷,又命餘嬤嬤給報信的小廝發賞錢。

祁卉圓眨著溜溜杏眼,看向梁氏:阿娘,你不是說,三哥從不回家的麼?

梁氏震驚瞪大眼:是啊,這怎麼就直接……抱上了?

……

祁凜徹在踏進熙止院的前一刻,就覺出了不對勁。

他宿在內院的時日少之又少,最近的一回,似乎還是一個月前的新婚夜——隻呆了不到一個時辰。燈籠高掛、紅綢喜懸,臥寢內填滿了各種閨閣少女的一應用物,院外,則依舊空蕩冷清。

才不過月餘,空蕩的院子裡栽滿了各種花樹、草藥,以及牆角處一片冒著芽尖兒的嫩綠細苗,其間夾雜兩棵枯黃萎頓的園植;另一處則在樹下搭了個秋千,旁邊淩亂散擺著幾本書卷,未吃完的糕點用油紙包著胡亂置在書冊封頁上。

祁凜徹:“……”

察覺到他的步伐緩了下來,懷中之人終於抬起一直埋在他胸膛裡的小臉,麵上酡紅一片,仰著臉細聲解釋道:“這麼大的院子,空著很是浪費,所以我就撒了一些些種子……”

洛瑜被他一路抱著,一顆心如擂鼓般仍在怦怦直跳。他寬厚滾燙的大手毫不費力地攬在她腰間和膝窩處,結實堅硬的胸膛蓬勃有力,她整個人幾乎要燒熟了。手足無措,為防摔下去,她指尖輕輕揪著他胸口一小片衣角。

他低沉“嗯”了一聲以作回應,洛瑜聽不出他話裡喜怒,隻好打直球問道:“你可是不喜?”畢竟,這從前是他的院子。

沒了先前在牢房裡喚他“祁大人”的稱呼,如今“夫君”二字仍是難以啟口。

“我不宿在府中。”

他沒有直接回答,洛瑜卻聽明白了。他反正常年不歸家,院子自然隨她折騰便是。她彎彎眸子,“好。”

祁凜徹將她抱到榻上坐著,視線裡,她溢出來的笑意不加掩飾,他微怔片刻,妻子似乎對他不歸家這件事,很高興?

“雲蘿和鐘伯還未回府……”

“我已派人去尋。”

“噢,好。”

兩人一時無話。

他強大凜然的氣場令人不容忽視,洛瑜緊張得連呼吸都放緩了幾分。

“你的傷,可要緊?”

她忙應道:“不礙事,不嚴重的。”

見狀,祁凜徹也不再多問,轉身去了外院。

荀青跟上來稟道:“大人,夫人的馬車並未被人動過手腳,車夫去澄仁藥鋪常走那條路,並非臨時起意改道。車輪碾過的那片青磚目前來看也隻是塊普通地磚,其下的泥石經年朽蝕,受不住重力,故而馬車一駛過便深陷了進去。”

“賭坊裡可還搜出照山白?”

“沒有了,隻門上吊掛著的那盆。”

祁凜徹默然不語,抬腳朝院角栽種的一大片蓊綠翠株走去。靈香草、天門冬、烏蘞莓、西番蓮……還有兩徑開著紅、黃、紫各色的小花苗、以及一些他不識得的奇怪株草。

一切都如此湊巧嗎?

“荀青,你留下,聽她差遣。”

“是。我會及時向大人稟報。”

他止住步子,已走到了她這片小型苗圃儘頭,再往前走,便是下人住的偏房。

轉身之際,忽然聽見前頭傳來細碎的交談聲。

“……說得有鼻子有眼兒,你可親眼瞧見了?反正我是不信!”

“那還能有假?守門的小川因為腿腳快,趕去給老夫人報口信,還得了老夫人賞錢呢!”

“當真?可聽說,老夫人原是想將表姑娘許給世子爺,奈何天家先一步賜下他與世子妃成婚的聖旨。後來不知怎麼想的,竟又把表姑娘許給了三爺。”

“哼,還能怎麼想的?表姑娘一心攀高枝兒,前有世子爺、後有顯貴世族公子哥,卻都攀不上!偏偏被老夫人指給三爺,表姑娘心裡頭指不定多委屈呢!”

“……”

荀青重重咳嗽一聲,打斷了丫鬟嬤嬤的碎嘴子。他覷了眼主子陰沉冷戾的臉,不禁有些哆嗦,忙大步走進去教訓幾人。

祁凜徹薄唇緊抿,想到她委屈泛紅的鹿眼、對他避之不及的態度,霎時明白,怪不得祖母會突然想起他來。

原來,祖母原是要將她許給他兄長。

原來,他是她最不得已的將就。

他驀地隨手折斷左邊的烏蘞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