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賭坊(1 / 1)

橘黃燭火畢剝,照得幽暗的地牢愈加滲人。叫屈喊冤、慘呼痛哭、刑具碰撞之聲嘈雜如漿迸,持續不停鼓擾著人的耳膜。

鄒六是獄長,對此早已習以為常。

然而此刻,他卻負手焦灼地來回踱著步,感到很是為難。

蓋因抓回來的女凶犯一口咬定自己是冤枉的。

起先鄒六置若罔聞。被關押進牢裡的犯人十之八、九,都會喊破喉嚨叫屈,可自祁大人接手奉天司後,從未抓錯人、判錯案。

直到……直到那女凶犯供出自己乃是靖寧侯府的三夫人,一口咬定祁大人是她夫君!

她說得煞有其事,鄒六越發狐疑不決。隔著牢房門,見她身上並無任何貴重首飾,渾身灰垢、發髻淩亂,饒是如此,卻不顯狼狽,更添幾分我見猶憐之惜,恍如明珠蒙塵,難掩絕色姿容。

倘若她當真是頂頭上司的夫人……

鄒六拿不定主意,一時也不敢動刑,立即差身邊一個獄卒匆匆去向祁大人報信。

……

洛瑜抱膝坐在牆角,此刻亦很是為難。

自己受好奇心驅使前去詢問盆景之事,孰料平白遭此無妄之災,抓她入獄的還是自己的夫君。

她隻知他在刑部當差,卻不知是何官職。

算著時辰,雲蘿這會兒應當正在街上尋她。洛瑜心中愈發焦急,擔心雲蘿回府後告知衛老夫人,徒惹她慌憂。

“……您可算來了。”

沉穩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洛瑜的心七上八下,欲撐著起身,奈何腿酸無力。眨眼的功夫,那道腳步聲已在牢房門前停下。

鄒六忙掏出鑰匙打開門。“祁大人,就是她!非說……”

“退下。”

“啊?是是是。”鄒六得了命令,不敢多待,眼觀鼻鼻觀心地退了下去,一時咂摸不出上司與這女凶犯究竟有無關係。

洛瑜仰頭朝來人看去,“三表哥”和“夫君”梗在喉嚨裡來回打轉,哪個稱呼都開不了口。他緩步走近,身量高大如一座山籠罩下來,她不自覺地往後縮了縮,嗓音綿軟發顫,藏著一絲哭腔。

“我、我並不識得他們……”

“可有受傷?”

他驀地啟唇,聲音與他的人一樣,沉悶粗重。

洛瑜恍惚一瞬,他已經在她麵前半蹲下來,手中不緊不慢地展開幾份供詞,一一翻閱,未曾分給她半個眼神。簡短的話語冷淡疏離,似乎並不真的關心她是否受傷。

眼前之人當麵讀著她交代的供詞,竟比審問、受刑更令人難堪與煎熬。

她心中委屈更甚,隻覺自己著實冤枉。

等他閱完所有供詞後,洛瑜哽咽著問:“前因後果我已交代清楚,祁大人明鑒,我能回府了嗎?”

在此刻,在這間牢房裡,她終於尋到一個合適的稱呼。

祁凜徹眼角陡然一跳。

他將供詞攥緊,這才稍稍抬眸朝她看去。發髻鬆散,素淨白皙的麵龐上沾了些塵土,灰撲撲的,額角青紫,一雙眸子濕漉漉。

不知為何,他耳畔突然回響起新婚當晚她怯生生喚他“夫君”,與剛剛那一聲“祁大人”莫名重疊在一起,震得他太陽穴更疼了。

在下屬稟報之前,他已隱隱感到一絲不妙,卻無論如何也沒料到,蹲守半月才抓捕到的凶犯竟是自己剛過門的新婚妻子。

適才他快速看過供詞,已確信她未曾說謊,心頭那口氣還未鬆懈就陡然意識到,他頭一回,抓錯了人。

他捏了捏緊擰的眉心,重複一聲:“可有受傷?”並未回答她能否回府的問話。

洛瑜聽他冷淡的口吻,咬著下唇,搖頭答道:“沒、沒有。”

“可是識得那盆中綠植?”

她眨著濕潤的濃睫,再次搖頭。想了想,又補道:“我見它長得綠亮翠鬱,生機盎然,才誤以為那是一家售花樹綠植的鋪子。”

祁凜徹沉吟片刻,見她表情不似作偽,並不知曉那株綠植乃是照山白,幼葉嫩枝有劇毒。想必她誤打誤撞進了那條巷子,又被黑臉少年當作是背後交易之人,這才鬨出一起烏龍。

他垂眸,目光不經意掠過她絞著的纖細手指上刺眼的血痕,白皙手背上有幾處明顯的青瘀擦傷。

自知手底下的人辦案捉凶時沒個輕重,他不自在地掩唇輕咳一聲,“手下不識你,才出了重手,我已命他們自去領罰。”說著,站起身來。

雖對這門婚事不喜,但礙於祖母先前的一番耳提麵命,加之今日此事確因他失察導致,誤抓凶犯,連累她平白無故在牢裡走一遭。小姑娘鹿眼閃著淚光,身邊又無丫鬟跟著,他頓感棘手,語氣難得緩和幾分:“稍後會有人領你出去。”

洛瑜仰得脖子微酸,光線昏昧,瞧不太清他的神色,他身量極高,周身肅殺冷戾,尤其一臉凶相,令人望而生畏。

“祁大人……也要受罰嗎?”

她不知他是何官職,若是因著她突然出現在那條巷子壞了他們的謀劃、導致凶犯逃跑,而被上司責罰辦案不力……洛瑜回憶著在那間小屋裡見到的畫麵、以及聞到的劣質脂粉味,忍不住打了個寒噤,遲疑著問:“那家地下賭坊……”

話音未落即被祁凜徹冷聲截斷:“他們讓你沾了?”

洛瑜錯愕片刻,忽而明白過來他話中含義,原是擔心她被黑臉少年挾持,沾染賭博惡習。

《大雍律》明令禁止,規定凡聚眾賭博財物者與開張賭坊之人同罪,皆杖八十,抄三族流放千裡。職官參與賭博則罪加一等。

怪不得他的語氣忽然緊張嚴肅。

“沒有,我隻是……隻是看了一眼。”她被黑臉少年推搡著步下木梯時,眼前閃過地室下的金銀、吆喝擲骰的男人、妖嬈服侍的女妓……不難猜測這些人乾的是賭坊、淫.妓的生意,那麼,黑臉少年真正要等的人是誰?為何會誤將她識錯?

“此案關係甚大……”

京中不少官員貪婪成性私開賭坊,而今愈演愈烈、甚至逼迫身家清白的閨閣少女充當賭注,買賣.淫.樂。天子震怒,秘密著令奉天司暗中查探,將此陋習連根拔起。前不久終於查到一絲眉目,他帶人埋伏在那條舊巷附近,本以為能順藤摸瓜抓到幕後潛藏的黑手,不料出了岔子。今日雖端了那家地下賭坊,卻並未審出有用線索,更遑論其他不知開在何處的地下賭坊。

對上她清淩淩的眸子,祁凜徹倏地止住話頭,不欲與她細論,隻道:“這些日子暫時莫要出府。”

他的語氣帶著一股不容人質疑的威壓,洛瑜本想著去藥鋪走一趟,話到嘴邊隻好咽回去。不禁暗想,他是在擔心她的安危?還是懷疑她會出府賭博?

“荀青。”

“在。”

“去備一輛馬車,你路上跟著。”

荀青垂首應是,黑影立即閃身離開。

交代完畢,祁凜徹轉身欲走,餘光卻瞥見她仍坐在牆角,腦袋埋在膝下,垂下的一截玉頸細膩白嫩,整個人縮成小小一團。她若真是凶犯,這般嬌弱,如何捱得住一遍刑?

“不走?”

他出聲問道,前一刻她不是焦急著要回府麼?

洛瑜當然著急,此刻恨不能立即生出雙翼飛回府中、回到衛老夫人跟前,在她懷中大哭一場。

奈何小腿、膝窩處疼得厲害,她隻得咬緊貝齒,強撐著牆麵站起身,後背隱隱滲出一層冷汗。她艱難地挪拖步子,跟在他背後走著。

即將邁出牢房門時,右腳仿若被銀針紮了似地抽筋,身子一斜,驟然歪倒下去,再次重重磕摔在地。

她立即疼得輕嘶一聲。

“受傷了?方才問你時怎麼瞞著?”

洛瑜忍著鼻酸,避開他伸過來欲扶起她的手,自己扒著牢房門慢慢站直。突然湧上來的熱淚模糊了視線,她低垂著頭盯著他的袍角,悶聲道:“我不敢說。”

“……”

祁凜徹敏銳地聽出她的未儘之言,她怕他。

他收回手,供詞在他手中被捏得扭曲。

洛瑜扶著木門一步一緩朝外走去。

前頭一陣急促匆忙的腳步聲漸近,人未到聲先至。

“本官聽說——祁大人把自己的媳婦當成凶犯給抓了?”

洛瑜腳下一個趔趄,來人已興衝衝地朝後奔去。

“祁三!你當真抓錯犯人了?那位當真是你夫人?”

“你很閒?江寧府的案卷何時送來?”

“啊這……”

洛瑜的臉頓時燒得滾燙,不覺加快了步子,哪知越慌亂越出錯,自己被自己絆了一腳,眼看又要栽個狗啃泥,一隻克製有力的大手忽地從背後攬住她的纖腰。

下一瞬,她被打橫抱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