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議(1 / 1)

竹知雪活像個陀螺,又趕忙去找曹家母女。

廂房內,侍從圍著床榻生了三盆炭,床榻上那兩人臉色依舊蒼白,可到底看著像個活人了。

竹知雪進去時,她們正端著薑茶,頂著一身銀針。

“情況如何?”竹知雪見人還算康健,鬆了口氣,轉頭問府醫師鳴玉,“沒落下什麼病根吧?”

師明玉打了個大大的哈欠,眯著眼睛,頂著個雞窩頭擺手:“大人沒事,就是小孩子得了寒症,得好生調養些日子。”

說罷,她拎起藥箱打著擺往外走:“中午前沒事彆叫我,死不了的也彆叫我,不然我當場死給你看。”

竹知雪是知道她脾性的,大清早擾人清夢確實不道德。她一時不敢說話,怕把她惹毛了,以後自己真要死了沒人治。

待母女二人回過精氣神後,竹知雪在床榻旁坐了下來,腳前的炭盆炙烤著她麵前的空氣,從她的角度稍稍扭曲了床榻上兩人的麵容。

“不知夫人在我府外長跪所求何事?”

許是她的語氣有些嚴肅,嚇著了孩子,女孩下意識躲進了母親背後。

母親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撫她,隨後直起身。

竹知雪對這動作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不知從何時起,人間便興起了跪拜之風,起先是跪天地神靈,後來開始跪身負天命的天子,再到後來,權貴馴化起世人,從此人的膝蓋便一寸寸地軟了下去,跪天地,跪天子,跪祖宗,窮跪富,下跪上,讓奴氣一點點壓倒了傲氣。

她雖對此不滿,可到底沒法改變世人,於是隻能改變身邊人。

“不必了。”竹知雪一把扣住她的胳膊,扶她坐下,“夫人如何稱呼?”

“曹……曹氏……”她一時被竹知雪身上那被沙場血氣磨礪出來的肅殺氣質所震懾住,說話有些不利索。

“夫人姓曹?”竹知雪並非不知嫁人後的女子多冠夫家姓,但她不喜這般稱呼人,並且總感覺這樣的稱呼會抹殺了人身上屬於自己的一部分。

但她似乎誤會了,頓時變得更怯懦,一雙眼盈起淚,低下頭去,小聲回答:“妾身姓王,將軍喚我秀君便好。”

竹知雪察覺到她眼中的淚光,意識到自己可能嚇到她了,於是有些僵硬地扯起嘴角微笑,隻是看起來十分刻意,更不像好人了。

她遞過自己身上的帕子,柔聲哄道:“秀君不必緊張,有什麼事直說就行。”

王秀君接過帕子,拭去眼角的淚滴:“我知這請求有些過分,您想怎麼把懲罰加在我身上都行,隻是身為人母,實在是不忍讓家中幼小命喪黃泉。將軍可否高抬貴手,留下小女一命?”

竹知雪想起昨天在牢裡放的狠話,現在在帶著病容、擔驚受怕的母女二人麵前卻怎麼都開不了口。她沉默許久,最終歎息一聲:“我……會向陛下求情。”

此時,任青接到禮官的傳詔,步履匆匆趕到廂房外,見裡麵還沒結束,於是望向竹知雪,無聲催促。竹知雪接到她的眼神,向任青頷首。

王秀君聞言喜極而泣,連忙拉著女兒向她磕頭,卻被她再次攔了下來。她起身道:“二位且在府上好生休養,等我消息。”

進宮路上,竹知雪心亂如麻,過往所信服的一切在此刻被現實推翻,她本以為,所謂律法鐵條是為平天下不平之事,鳴天下難鳴之冤而著就,是國之權衡,是民之重器,可現在看來,法本就是不公平的。

心生歹念,倒戈栽贓之舉是曹詠思所為,看王秀君的樣子,用腳趾頭想也知道她乾不出慫恿曹詠思幫焦正平的事,更彆說能和這件事扯上什麼關係。

可為什麼按律法,曹詠思需被株連九族,牽連全然無辜的王秀君母女?

為什麼會有一人通敵罪罰九族的律法?這種法憑什麼能決定人的生死?

馬車壓過積雪,停在宮門外。竹知雪掀開車簾,眼前深灰色宮牆佇立在雪地之上,巍峨高聳,銅漆的深色宮門緊閉,朝中文武大員鹹集於此。

她來得不算早,此時宮門口已經停了不少馬車。

時辰到,宮門大開,禮官引群臣步行至未央宮。大殿上,十八龍柱雕飾祥雲,通刷朱丹,裝綴金玉。殿內分列文武兩席,百官依品級入座。

“天子到。”禮官長唱一聲,文武朝臣跪伏行禮,山呼萬歲。

皇帝在朝賀聲中登上大殿上的龍椅,落座後才緩緩開口:“平身。”

眾人這才起身,跪坐席上。

“今日詔諸位前來是為斷安國侯被構陷通敵叛國一案。”他擺手,令徐公公呈上證據,“江愛卿,你來。”

江淮霽應聲出列,先梳理了一遍構陷方提供的證據,而後配合著搜羅來的竹知雪近年來上書後留下來的文書,以及一份眾所皆知的私人信件——她在醉仙樓留下的那片紅綢,來論證所謂的通敵信件為假。

“剛直之人怎能寫出自輕自賤之詩?能喊出如此俠肝義膽之詞的人怎會昏了頭去與敵國勾結?”

竹知雪再次被攻擊,腳趾蜷曲,不忍卒聞。

“江大人如何篤定?”坐在文官列中段的人站起身,出列,“上書公文可請府中幕僚代筆,俠肝義膽之人也的確不會外通敵國,隻是世人皆謂‘女之耽兮,不可脫也。’若是安國侯因情愛而昏了頭,也並非不可能之事吧。”

“老匹夫!”竟敢如此折辱她。竹知雪咒罵一句,當即要在朝堂上炸膛。她剛想站起來,卻被身旁的二皇子扯住。

“?”小表弟,你要乾啥?

竹知雪的目光從被他緊拽著的袖子移到他黑沉的眼睛,隻見他側臉,眸子轉向後方。

她順著望去,身後執筆的史官正埋頭奮筆疾書。

“人言可畏,史官麵前,當謹言慎行,勿僭越職權。”他壓著嗓音,聽起來卻並不低沉,透著清溪般的純澈感,“更何況,自辯通常難服眾,將軍不妨信一回江大人的能耐。”

竹知雪按捺下要揍那老匹夫的心。

“王大人言之鑿鑿可有證據證明竹將軍對帝國將領心生情愫?可能證明文書是幕僚代筆所作?”江淮霽長身玉立,正視前方,甚至沒給他一個眼神,接著辯言,“信中言論並非出自竹將軍之手,此為證一,其二是信件用紙與西南紙市售紙情況無法相應。”

他拿出紙鋪掌櫃的證詞以及下屬搜羅來的西南紙市售賣紙類:“通敵信件所用的萱草紙在西南並無售賣之處,竹將軍又從何寫起?”

“是萱草紙沒錯。”證據流傳到明經博士時,他拎起紙張聞了聞,又查看起細節處,辨彆片刻後下定了結論。

“鴉茶質子之言更不可信,至於監軍禦史所言有關竹將軍擅自斬殺邊軍將領之言更是無稽之談,曹詠思昨日已承認自己受他人指使而誣陷竹將軍,以上是他的供詞。”江淮霽最後問,“因此,廷尉寺斷定竹將軍並無通敵叛國之嫌,諸位可有疑議?”

鐵證當前,在座的無一人出聲,最後朝堂審案,在案子依舊有疑點的情況下出了結局,讓竹知雪得以提前官複原職。

曹詠思受何人指使,丞相黨皆心知肚明,再深挖下去恐怕禍臨己身。竹知雪明麵上是皇帝的人,皇帝黨自然對這判決沒什麼意見,而太子為避嫌,亦沒有出聲。

可二皇子黨與焦黨交手多年,在此刻卻安靜如雞,居然也沒深究曹詠思究竟是因何而受何人指使。

竹知雪暗暗瞥了眼二皇子,卻不想這一眼就對上他笑眯眯的眼睛。

竹知雪:……

看來是為了向她示好,故意讓步了?

“都沒有異議?”皇帝環視一周,見沒人站出來,下達判決,“既然如此,那這幾位便都按律查辦,廢相、禦史大夫查證不嚴,流放虎息州,曹詠思以訛言誣告朝廷重臣通敵叛國,當反坐罪果,誅殺九族。

“諸位意下如何?”

太子這才出來貓哭耗子:“父皇,兒臣以為,焦正平雖然有罪,可他連同禦史大人檢舉竹將軍也隻是出於愛國之情,本意不壞,不如從輕發落。”

“此言差矣,”二皇子站出來,“他們若真心懷愛國之情那便不該在沒查明罪證之時便朝大梁肱骨之臣發難,寒了真正為大梁付出的將士們的心。”

“從輕發落,難免助長構陷朝臣之風,屆時,今日你們參他通敵叛國,明日他們參你走私火器,反正大家都是為國除害,隻不過少了點證據。”

那成什麼了?是個皇帝都忍不了。

果然,二皇子話落後,皇帝黑著臉嗬斥:“放肆,大梁百姓供你們入朝是為了治理家國,不是為了讓你們拉幫結派,互相攻訐!”

“這幾人皆按律處刑,不必再議!”

這回,群臣為了自保再沒人敢為焦正平說話。

江淮霽卻在此時站出來:“陛下,西南一案以及鴉茶質子之死恐與焦正平有關,臣懇請暫緩對焦正平的刑罰,待其餘幾案破獲後再論罪不遲。”

皇帝沉吟片刻,同意了,隨後問:“眾卿可還有其他要事上奏?”

“陛下,臣有異議。”竹知雪定下心神,站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