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推門進來的這個人應該是真的焦府府兵。
竹知雪聽見了拔劍出鞘的聲音,眼前黑色的靴子一步一步踏在地上,步履緩慢而堅定,逐漸逼近床榻。
眼看著外麵的人按上了床榻,床下幾人同時屏住氣息,竹知雪更是按上了袖中藏著的短刀。
那人跪了下來,掀起了半掩著床底的衾裯,就要彎腰查探。竹知雪的短刀默無聲息地出了鞘,她撐起身,隨時準備出擊。
遮掩著他們的綢緞被一點點拉上去,黑暗中,府兵的眼睛就要出現在床榻下的方寸視野之中,此時門外突然傳來一陣乒乒乓乓的打鬥聲,吸引走了府兵的注意。
府兵走後,床榻下四人個接個爬了出來,看向窗外,默契地沒人開口。
外麵金戈聲消了下去,窗紙上的火光從鬥大如牛轉為一燈如豆,爾後化作烏燈黑火。
最後進床底的那位仁兄一和他們對上眼就要往外跑,結果被竹知雪一把扣住了肩膀,動彈不得。
“這位兄台如何稱呼啊?”她笑得親和,手底下的力氣卻不含糊。
那人腳下一軟,跪了下去:“饒命啊,將軍饒命!”
“認識我?”竹知雪打量著他,卻沒能和記憶中任何人對上號。
“都說竹將軍巾幗不讓須眉,這整個大梁恐怕隻有將軍您雖身為女子卻孔武有力……”他瑟瑟縮縮地掀起一隻眼皮去揣摩竹知雪的情緒,見她臉色一黑,立馬改口,“不是……是姝色無雙,武力了得。”
竹知雪麵上沒什麼情緒,隻一雙眼睛透著水光:“都是這麼傳的?”
他連連點頭,不明白為什麼他都這麼誇竹知雪了,可她不僅沒半點喜色,看著還有些怒意。
竹知雪深吸一口氣,總在這種時刻感到乏力。
西南一戰,無數同胞前仆後繼,青壯陣亡老弱婦孺上,她還建了一支訓練有素的娘子軍。
隻可惜娘子軍最後死的死散的散,能留下來跟她回京的也所剩無幾。
她本以為這群姑娘們的事跡就算上不了男人寫的史書也能被她們所保護的子民們記住,可她沒想到她們的聲音早在烽火將息之時磨滅得再無蹤跡。
這世道有諸多不公,天下女子占了七分。若是她站在這位置上,能多拉幾位女性上台,那這天下會不會變得不一樣?
“你是誰的人?”江淮霽接著問,“來焦府找什麼?”
那人定睛一看,發現這人正是審過無數窮凶極惡之徒的當朝廷尉——這又是一尊閻王——被嚇得直發抖,甚至用不上江淮霽審問拷打的手段便一股腦吐露出來:“小人是……是北鄉曹氏的人,來找帳……賬冊……”
“曹氏派來的人就這副德行?”竹知雪摸著下巴,繞他轉了一圈,沒想明白這人是怎麼進來的,“怎麼想到來這找賬冊的?”
“小人是跟著侯爺身後溜過來的。”他瞥了眼陸林離,飛速低下頭,“結果要進來的時候碰上了府兵,就在外麵躲了許久。”
竹知雪順著他的目光看向陸林離,目露嘲笑:“陸大人什麼時候退化到這地步了?身後跟著尾巴都不知道。”
“見笑。”他淡淡應聲,沒和她爭執。竹知雪卻有些不習慣,感覺他像是變了個人。
“曹氏要賬冊做什麼?”江淮霽進一步追問,“除了你,曹氏還派了誰?”
“這——大人,小人就是個替貴人打雜跑腿的,那些個貴人要做什麼,還找了誰,小人哪裡知道。”
從他嘴裡是問不出什麼了,竹知雪漫不經心地拋出袖中的短刀,伸手接住,唰地一聲將刃麵對向了替人跑腿的:“今晚你誰都沒見到,聽到了?”
“是!是!”那一記又快又唬人,直將他嚇得兩股戰戰,盯著寒鋒,咽了口唾沫,喊破了嗓音,“小人今晚什麼都沒找到!不是!什麼人都沒見到!”
“小點聲!你想把他們再引回來嗎?”竹知雪瞪他一眼。
陸林離安慰她:“沒事,我的人在外麵守著。”
竹知雪看了眼邀功似的陸林離,沉默片刻,衝險些要跪地的人擺手:“滾吧。”
那人忙不迭連滾帶爬地出去了。
“曹氏?栽贓你濫殺守邊將領的那個曹氏?”陸林離若有所思,“他們要賬冊不外乎三種動機,一是毀了它,方便他們與丞相、監軍禦史割席自保;二是得到它,脅賬冊以令世家,取焦氏而代之;三是獻上它,向陛下投誠,哭悔同流合汙。”
竹知雪聞言嗤笑:“你這說了和沒說有什麼分彆?現下除了我們二人,還想拿到賬冊的不就這三種情況嗎?”
陸林離狹長的鳳眼微彎,山根處的痣在窗紙包不住的微弱天光下紅得晃眼:“還有第四種啊。”
“第四種?”竹知雪眉間微蹙,“什麼意思?”
陸林離的聲音在暗中妖冶地仿若鬼魅:“自投羅網,自取滅亡。”
竹知雪聽得心頭驚悸,愕然望向他:“你?”
他像是沒意識到自己在說什麼,豔紅的嘴角揚起:“對,我。”
他要死就死好了,為什麼要告訴她?
“賬冊交給我吧,你們注意點西南的事。你在那邊打過仗,那邊沒那麼簡單。”陸林離仿佛能聽見她的心聲,“我肯定走在焦正平前麵,你得記得事成勿忘告乃翁。”
“乃翁個屁!”竹知雪心緒異常煩躁,不知道陸林離又抽什麼風,“怎麼就要死了?你究竟做了什麼?”
她不知道陸林離,或者說是平陽侯,他究竟跟著焦正平做了什麼要殺頭的錯事。她隻知道這是跟她有過命交情的兄弟,即使背叛過她,可他終究還是告知了一切,並且沒有造成什麼後果。
更何況,陸林離他……也曾是守衛過一方水土,於家國有功之人。
陸林離的望向她,斜飛的睫毛下,那雙眼醞釀著水光。
又來了,竹知雪無比惱火,這是她第二次從陸林離的眼神中同時讀出憐憫與羨慕的兩種情緒,無比割裂,無比讓人摸不著頭腦。
“非得打啞謎!有話能不能直說?”
陸林離又不說話,看向窗紙上逐漸亮起薄光,“不早了,再待下去要被發現了,你們隨意,我先走一步。”
竹知雪隻覺得胸口氣悶,和現在的陸林離交流能去掉她半條命。
“將軍,我們也走吧。”看完二人交鋒的江淮霽在陸林離離開後提醒她,“看這天色,再過一個時辰就要趕早朝了,還得回府受詔。”
她最終歎了口氣:“誰管他,走吧。”
無驚無險地出了丞相府,二人揮彆,各自回府。
竹知雪剛從侯府後巷溜回臥房,剛脫了衣服,打算眯一會。
許是最近太累,她幾乎是沾床就昏了過去,意識在腦袋枕上軟枕的瞬間便抽離出了身體。
這一覺睡得怪夢亂飛,她這會剛收拾完逼良為娼的焦桓,一出門就鑽進陸伯伯啟程去吳郡的馬車座底下的狹小空間。
還沒等到吳郡,下一刻,她就被箭射中了心口處的魚紋玉佩,看見陸林離挑著槍,替她掃開撲上來的水匪。
這邊水匪還沒打完,她又披上了鐵甲,帶著娘子軍精銳部隊阻斷了鴉茶後撤的路,助謝京元水攻奉和城。
她揮下手中的長刀,砍下鴉茶一小將的頭顱,眼前血色彌漫,提起刀時卻看見陸林離的腦袋在地上滾了幾圈,停在她腳底下,睜著眼,那種既憐憫又羨慕的眼神看著她,露出一抹笑。
……
感覺還沒躺多久,她隻聽到一陣嘰裡呱啦的議論聲,接著,她的女官就急忙掀起窗幔,把她拉了起來:“主公,不好了。”
她揉著因連著幾晚沒睡好而格外頭疼的腦袋,艱難起身:“怎麼了,又發生了什麼事?”
“曹家……”女官任青覷了眼她的臉色,把她扶起來,一麵幫她拿來衣裳,一麵解釋,“曹家曹詠思的妻女為了向您求情在府外跪了一夜,現下因體力不支雙雙暈倒在了府外,再過一刻,傳詔上朝的禮官就要到了,不知主公打算如何處置?”
曹家……她搖搖頭,甩開噩夢的陰影,撥開腦子上蒙著的一層霧,思緒運轉:“誰來了?”
竹知雪敲了敲陣痛的腦殼:“等我捋一會。”
她穿完朝服,坐在梳妝鏡前,盯著鏡中唇紅齒白的麵容,回想著剛才那句話的信息。
任青的手指穿插在她發間,拂過縷縷青絲,給她束了個最舒適的馬尾。
發冠剛穿進秀發,還沒等插上簪子,竹知雪反應過來,騰地站起身,無意間扯痛了頭皮。但她一時還顧不上這些,抬腳便要往府外趕去。
任青急忙跟上,追在在她後麵喊:“主公,發髻要散了!”
竹知雪這才停下來,低頭讓任青給她插好簪子,然後又步履匆匆地往外趕。
府門處,大門緊閉,門內,雪地中躺著一大一小兩個人,臉色是如出一轍的青白,毫無血色。
竹知雪一見這情狀,一時也顧不得其他,急忙吩咐府中侍人:“快將她們抬進廂房,給人熬兩碗薑茶,把府醫叫起來,這個月給她漲月俸。”
她自己也沒閒著,想起早間做的夢就有些後怕,於是緊急修書謝京元,希望他能有法子治治陸林離那頭瘋驢。
剛將信傳出去,侍人便傳來消息說曹家母女二人已經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