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蟲,死了。
當秦昭在落霞山的篝火旁,說出她可以攔下一切罪責之時,阿蟲是真的開心了片刻,順著秦昭和晉竹影的思路,以為自己不再是百越和雍朝之間的罪人就好。而後他又瞬間清明過來,暗罵了自己一句畜生。
秦昭和晉竹影是外人,隻看眼下,隻看未來,隻看國與國之間的事,隻考慮為他脫罪,不考慮為趙崢報仇,這再正常不過。
而他,是人子,是學生,是受恩於趙崢之人,竟也有那麼片刻,隻考慮自己脫罪與否,忘記了自己養父的頭顱如今還被扣押在大理寺,忘記養父依舊死因不明,凶手依然逍遙法外。
好在回京的第二天案情就明朗了,埋伏於百越使團的奸細柳蒙已然在大理寺就被獄卒殺死,而南詔也供認不諱,殺害自己父親的凶手是個易容大師,很快就被刑部控製起來,不日行刑。
他下定決心,一定要親手為父親報仇。
行刑當日,就是陳斯去找晉竹影、秦昭挑明她早已得知晉彰身份的那天,蘇牧進宮去簽訂了百越、南詔和雍朝的和平條約,叮囑阿蟲老實在屋裡呆著。
阿蟲滿口答應,還跟蘇牧說晚上等他回來,要一起去酒樓看看舞姬,蘇牧失笑,但也點了點頭,放心的出門了。阿蟲,轉身就去了大理寺門口,等著南詔的罪人們被壓去法場。
而他,在看到那個曾經假扮趙崢的人,登時就繃不住了。
那人竟然還頂著趙崢的臉!
他曾假扮了趙崢一天一夜,而阿蟲還曾親昵的叫他爹。
阿蟲雙目通紅,持刀衝了上去,侍衛阻攔不及,而假趙崢竟然直勾勾、笑盈盈的看向阿蟲,絲毫未有躲閃之意。
就在阿蟲的刀刃馬上觸及假趙崢之時,不知道那人做了什麼動作,扭身一轉,手中仿佛有一道蛛絲射出,絞上阿蟲的頸項。阿蟲還保持著向前衝的姿態,刀刃直插假趙崢的心臟,而阿蟲的頭卻滾落下來,直直掉在地上,發出咚的聲響。
突然遭此變故,被押送的犯人和押送的官員都愣在原地,半天沒有動彈。而行刑有時刻的要求不能耽擱,一行人緩過神後,竟然拖著假趙崢的屍體,帶著和阿蟲的屍首,一同去了法場。
血跡在街上,隨著隊伍一道遠去。
說不出的詭異蒼涼。
與此同時,皇城裡,蘇牧鄭重在三國締結的和平條約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落款處寫下,百越使者蘇牧與阿蟲。
一炷香之後,晉竹影收到了傳達阿蟲死訊的那封信。
是日,天朗氣清。
秦昭大病了一場,一連幾日高燒不退,茶飯不思。給黎江和晉竹影嚇壞了,趁秦昭昏睡時叫來橫舟給她看看,是不是骨海棠的毒終於發作。橫舟仔細查看過後,搖搖頭,歎息道,公主就是憂思過度。
黎江聞言大手一揮,死不了就行,我忙我的去了。晉竹影卻天天下了差後來到秦昭身邊坐著,小聲念叨些什麼。
秦昭在京城裝了十二年傻子,在五皇子的羽翼旁委屈求全、在多方阻撓下仍不斷努力尋找太子案線索、接受親兄弟就是可以互相殘害的事實、看出青梅竹馬帶著拉攏目的來接近她的秦昭,在得知阿蟲為父報仇身死之後,終於病倒了。
她這十二年來,日子過得太複雜,複雜到她都快忘了,她想要的,隻是為自己最愛的親哥哥報仇。阿蟲的死,像是給她複雜如迷霧一般的生活劃開一道口子,讓她看到,自己其實要做的事和阿蟲沒什麼區彆。
報仇而已,不成功,毋寧死。
不想那麼多是非曲直,不想那麼多進退兩難。
哪怕凶手本就在行刑的路上了,哪怕阿蟲本不必死的。
她這幾日時而清醒時而糊塗,有時候恍惚間五皇子獰笑著把利爪般的雙手抓向她的喉嚨,有時候看到太子笑著叫她過去,突然眼底流出血淚。有時候幼時的晉彰意氣風發的臉又和永泰園寧安湖上小心翼翼試探她立場的臉重合在一起,晃得她看不清哪個才是真實。
雖說晉竹影就是晉彰沒錯。
雖說太子和晉竹影的父親是一夥人。
但十二年過去了,自己已經不是曾經的自己了,晉彰就是曾經的晉彰嗎?
她自己都不敢相信晉竹影,那她又怎麼敢說,說著“你不是這樣的人”的晉彰,是真的相信她初心不改呢?
亦或,他的一番剖白都是演技,隻是為了拉攏人去到三皇子的陣營而已。
她一會兒心道,搞那麼複雜做什麼?我直接把五皇子殺掉算了。案子也不查了,反正太子隻有一條命,用五皇子一條命來抵也不算虧。
過會兒她又把自己駁倒:不行,太子案之後,朝廷對其他案子的處理頗為倉促,這中間就沒什麼陰謀嗎?殺了那麼多人,都是罪有應得嗎?她僅僅給太子一命報仇,就算完成任務了嗎?
阿蟲死了,是在給義父報了仇之前死的,不知他頭顱落地之時,是什麼表情。
但如果他還活著呢?如果他忍下這口惡氣,活下來,將來成為百越的封疆大吏,有沒有可能把南詔滅國,把那些行事鬼祟的南詔人通通送入地獄呢?
有沒有可能成為一代明臣,讓治下都海清河晏呢?
如果他還活著,未來的可能性有很多。
我已經忍了這麼多年,在京城纏了這麼多年,如今晉竹影的橄欖枝伸來,無論他是好心壞心,無論他是真心想查太子案,亦或隻是三皇子派來拉攏她的說客,他手中都定然有自己沒有查到的線索。
秦昭迷迷糊糊的想,那先與他同路,套到線索,後麵三皇子真需要自己幫忙時,再酌情出手就好了,也可以全身而退,到時候拿五哥當擋箭牌。
我可真是個壞壞的小機靈鬼兒啊,睡夢中秦昭緊皺的眉頭終於放鬆,露出一絲笑意。
這抹笑容被坐在她身旁絮叨了半天的晉竹影看到了。
他方才以為秦昭睡著,講了半天自己進京之後對她的情感變化,從剛開始以為青梅竹馬就是曾經的友誼,再到朝夕相處時有意無意的討好,直到發現他被秦昭向外宣稱為情人,才意識到自己心底竟然在開心。
包括中間多少次的糾結試探,他不想秦昭被扯進奪嫡之事,也不想秦昭以為自己是在三皇子授意之下有目的的接近她。
永泰園裡他急躁的希望秦昭趕快與五皇子割席,來同他一起,被秦昭滴水不漏敷衍過去之後自己有多傷心。而在大理寺中,他聽聞秦昭被綁架之時,再也顧慮不得身份立場,暴露與否,隻想著要儘快將秦昭解救出來。
見秦昭閉著眼睛笑了,晉竹影俊臉一紅,心中埋怨自己這張臭嘴怎麼毫無遮攔,把心裡話全露了出來,多難為情。在閃過一絲懊惱後,卻又為秦昭的反應感到高興,以為她明白了自己的真心,心一橫,伸出手去捋著秦昭額前的碎發,為他們的兩情相悅而欣慰。
然而,事實上,秦昭還在夢鄉裡為自己的算無遺策得意,剛才晉竹影說的那些,她通通,完全,一個字都,沒聽到。
“你放心,”晉竹影抓住秦昭的手,紅著臉,磕磕巴巴說道:“方才蔣總管給我傳了一道聖旨,說我既然能在落霞山上找到你,又,又與你情投意合,那便封我為你的侍衛,與你同進同出,兩人在一處也方便,還能保護你安全。”
“那個叫薛涵的,因為蓄意陷害公主,又汙蔑上級,被打了五十大板然後流放了,真是便宜他。”頓了頓,晉竹影遲疑道:“蔣豪因為陷害鄭忠,又收買大理寺官員,被革職了,勒令返鄉。我派人盯著,方才得到消息,他被人刺殺了。”
秦昭醒了,醒的很是時候。從“那個叫薛涵”開始聽到了晉竹影的聲音,她本想再裝睡一會兒,但是聽到蔣豪死了,她沒忍住,騰的坐了起來。
“蔣豪死了?你殺的?”
晉竹影被她突然的動作唬了一跳,茫然道:“不是,我想殺來著,還沒來得及動手,被彆人搶先了。許是……他知道五皇子的什麼秘密?”
“確實,他肯定知道很多五哥的事情。連胡淵這種邊角料都活不成,蔣豪離開京城,更不能活。”
晉竹影點點頭,抬頭看著秦昭,眼中有些許期待,還有些許羞澀。
秦昭不解,皺眉問他:“你怎麼了?”
晉竹影偏過頭去不看秦昭,聲音帶著一絲可以壓製的緊張: “人家方才說,皇上讓我給你當侍衛,你聽到了開不開心呀?”
“侍衛?你給我當?這又是為什麼?他們不是不知道你會武功嗎?”秦昭皺眉問道。
“因為我找到……我剛才跟你說的,你沒聽到嗎?”
秦昭耿直道:“沒有,我剛醒。”
“你方才明明笑了。”
“是啊,剛才做夢,夢裡算計五哥成功了,高興。”
算計五哥,三哥,和你。
“我剛才說的那些,你都沒聽到?”
“從你說薛涵被流放開始全聽到了。”
晉竹影咬了咬後槽牙,合著這是關鍵信息一個字都沒聽著,淨聽些沒用的!
見晉竹影臉色難看,秦昭遲疑問道:“你剛才都說什麼了?”
晉竹影甩開秦昭的手,起身冷聲道:“沒什麼。”徑直走出房門。
秦昭本來都盤算好了,接過晉竹影遞來的橄欖枝,好聲好氣的先從三皇子那裡套些消息出來,再做打算。沒想到晉竹影竟然是這個態度,給她整不會了。本想起身追出去,又想到晉竹影說的,他成了她的侍衛一事。
以後再往來一處果然方便多了,一起去查太子案線索就更方便。
決定假意加入三皇子陣營,秦昭心裡的鬱結暫時解開,高燒竟就這麼退了,準備到餐廳用晚膳之時,卻發現來了另一位意料之外的客人。
白瑤來了。
身後跟著黎江,和一道聖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