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鑒派出送信的使者並沒有找到五皇子。他把信留在五皇子府上,又坐了一會兒,便回了大理寺。
那五皇子去了哪呢?
五皇子白天接了趙鑒的權之後,又順著趙鑒原本的計劃去審問南詔使團,並未有額外收獲。叮囑大理寺卿接著查,接著問,不用找其他查案方向,而後自行離開,留下大理寺卿一臉愁苦。
兩炷香之後,一位身形纖細衣著樸素的年輕人,登上城中最大的茶樓,輕車熟路走進三樓的包間,合上房門,轉過身來。
房間裡早已有一人在等他。
“表哥,你們這次,玩的有點過火。”年輕人說道。
“嗬,終於等不及來找我了?”包間裡的那位正端坐著品茶,聽聞此言,麵露譏誚。
如果秦昭在此,她可能會意識到,這個聲音她聽到過。
在哪裡聽到的?
正是日前在五皇子府的後花園,那個與五皇子激烈爭吵的聲音!
而方才進門的這位素衣年輕人,正是五皇子。
“雖說你們有兩個明顯的漏洞,但這次的小手段還算不錯,如果不是公主失蹤,事態升級,就目前的情況來看,你們很可能真的會瞞過去。”
“怎麼說?”
“趙鑒那傻小子隻知道盯著百越使臣問,連給趙崢抬轎子的人他都審問過了,若他能回過頭去看一看裝著夜明珠的寶盒,估計也不難發現問題。隻是人已經鑽進了牛角尖,視野被蒙蔽,再抽身從出發點分析,就太難了。”
品茶客麵露肅容,示意五皇子繼續說下去。
“趙鑒這幾日的審訊記錄我都看了。南詔使臣一口咬定,盒子裡的夜明珠碎片,就是他們要進宮的那七寸夜明珠。夜明珠這種東西,質地極輕,就算那七寸珠子的所有碎片都裝在盒子裡,也不可能會有一顆人頭重。”
五皇子拿起已經冷掉的茶,抿了一口,繼續道:“盒子裡又有珠子,又有人頭,一下子重了這許多,為何抬寶盒的下人誰都沒有察覺?隻有一個原因,說謊了。”
品茶客心下一動,心道竟忽略了這細節。
“所以我讓大理寺卿接著趙鑒的思路繼續查,最好把這件事忽略過去。正好有人提供了新的證詞,也是你們提前安排的吧。”
品茶客冷淡道:“說謊又能說明什麼呢?很可能是幾個下人害怕,沒敢承認,或者乾脆就是麵見聖上緊張,所以沒發覺呢?”
五皇子冷笑著看向他:“死到臨頭了還嘴硬。我把公主失蹤的消息壓下去了,最多瞞一天,明天父皇就會知道。到那時候,來接替我的便會是正德司司正易秋白。”
“就算是易秋白……”
又會如何?品茶客話說到一半,把後四個字生生咽進了肚子,因為他突然意識到,五皇子不可能僅憑這一點就來勸他收手,一定發生了更大、更嚴肅的事情。
“你不會輕易乾涉我的行動,現在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五皇子長歎一口氣:“百越使臣剛進仁壽殿的時候,我就聞到了他們身上的忘川氣味了,很濃。”
品茶客麵露驚異:“怎麼會?”
忘川,南詔深山裡最古老的巫蠱之毒,經老手熟製後無色無味,可令人暫時失憶。而五皇子,是製藥的高手,對各種藥品的氣味色彩配比了如指掌。
“你們為保一定有效,加了其他草藥對吧,比例調的不好,忘川味太大。當時我就覺得不對勁,直到你們的使臣打開寶盒,果不其然出事了。”
品茶客眯起眼睛盯著五皇子,視線仿佛透過麵前這清瘦的麵容,穿越樓閣與時間,回到使臣獻禮前的那天早上,他站在不遠處的閣樓裡,等著看百越使臣的必經之路,一條獨有百越使臣會走的路。
雍朝令各國使臣統一居住在禮部安排的住所,掐著先後順序,按照既定的路線,經過鬨市,一隊一隊的送人入永泰園。而百越使臣中的趙崢,會在臨近園門的一個轉角處,說出那句話。
“咱們向西街拐一段路,我想去我師父的故居門外看看。”
那是馬上從鬨市拐到永泰園外的一處轉角,樹高,避風,人少,最適合下毒。
轎子裡的人適時喊停了轎子,掀開門簾,對蘇牧說:“如今這高宅大院,二十年前還是小磚房,我曾經就在這裡學下棋。”
騎著馬的幾位使臣,跟隨使臣隊伍的兩位禮部官員,都駐足抬頭望。
一陣清風吹來,空氣中突然飄來淡淡的異香,一瞬間所有人仿佛都置身仙境。品茶客從他們的臉上看到了空洞、迷茫和解脫。
而趙崢,在周圍人被凝固的這一瞬間裡,從轎子中走出,擺好轎簾,一個閃身消失在深巷中。
又一陣清風吹過,所有人都回了神,翻身下馬的,重新翻身上馬。放下轎子的,重新抬起轎子。沒人察覺到異樣,沒有轎夫察覺到轎子的重量輕了不少,沒人想到掀開轎簾確認一下裡麵的人是否還在,就像他們從未拐彎進小路,也從未停下來過一樣。
直到一行人停在園門外,蘇牧請趙崢下轎時,才發現無人應答。
在他們的眼中,趙崢從轎子裡憑空消失了。
“趙崢早就被你們殺了吧,轎子裡出去的那個,是你們找的易容大師,早早替換了身份,就為了上演這金蟬脫殼的一幕,打百越一個措手不及。”
品茶客樂出聲來:“就聞到個香味,然後編出這麼大一串故事來誆我,你以為我會上當?”
“顯然不是這樣。”
“又怎麼?”
“忘川在遇到楊樹時,會讓楊樹葉片瞬間枯黃。”
品茶客眉頭微微皺起來:“楊樹?”
“沒錯,是南詔沒有的樹種。那個小巷裡,種滿了楊樹。”五皇子已經沒心情再賣關子,直接說道:“我聞到忘川就覺得不對,趁著午膳的時間沿路查看,果然循著氣味找到了那個巷口,命人把周圍楊樹的葉子儘數摘掉。”
品茶客想張口說話,被五皇子抬手製止,而後繼續說道:“然後我回頭,就看到了易秋白,他衝我笑了笑。”
品茶客的表情終於完全消失了。
五皇子不用再說,品茶客也已經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因為他們計劃的疏漏,五皇子去給做收尾工作時,把自己通敵之事暴露給了易秋白。
如果沒有公主失蹤這檔子事,案件由大理寺正常審查,雖然遲遲沒有進展,但易秋白也沒有揭五皇子的底。照這樣發展下去,隻要他們在百越埋下的暗樁出來承認罪責,再指認發令者為蘇牧,在暗樁自殺式攻擊的情況下,百越國會百口莫辯。
但公主失蹤了,事態嚴重升級,沒人知道易秋白會不會繼續沉默,會不會把五皇子與南詔私下聯係,甚至五皇子幫南詔掩蓋罪行這件事揭露出來。
品茶客緊盯著麵前這位麵容沉靜的年輕人,他知道,五皇子此時的內心定然翻江倒海,但能不顯於外,真是難得的人才。
真是,能奪嫡的,能做太子的,能在當上雍朝皇帝後為南詔爭取權益的,人才。
品茶客念頭瞬間一轉,笑道:“也就是說,我為了保你,就要放棄我原本的計劃,讓我的死士白白送命?”
“你想要什麼?”
“我原本要的,隻是不讓百越和雍朝締結盟約而已。”
“那現在呢?”
“我上次讓你考慮的問題,你考慮的如何了?”品茶客不答反問。
五皇子沒有作答。
“易秋白,正德司司正,背後站的,是皇上吧?他知道的事情,皇帝會不會知道呢?”品茶客端起早已涼了的茶,吹了吹茶湯,細細抿了一口。
他做的這每一個動作都令五皇子的呼吸更急促一些。
他刻意忽視五皇子咬緊的牙關,慢條斯理道:“時不我待,早做決斷。”
“你們先把公主放了再說。”
品茶客噗呲一笑:“你這回還真找錯人了,公主不是我們抓的。”
五皇子隻覺得頭皮發緊,終於是把後槽牙咬出了聲。
與此同時,還有一人也在咬緊牙關。
不僅咬緊牙關,他還手抖。
不僅手抖,他還差點尿褲子。
蔣豪。
當結束了當天的差事準備回家,被趙鑒堵了個正著:“跟我們走一趟吧。”
“去哪?”
“大理寺協查。”
蔣豪想到自己近日所為,登時有些心虛,但轉念想自己好歹也算是個大官,見到趙鑒官服品級比他低,又想正直腰板擺個譜。
“什麼案子,找清楚證據了嗎就協查?”
“公主失蹤案,望蔣大人協查。”趙鑒說著,抽出了佩刀:“蔣大人腿腳不好的話,下官可以幫你。”
“公主?失蹤了?找我做什麼?”蔣豪臉上的表情瞬時有些崩裂,他心虛的那些所作所為,並不包括謀害公主,此時聲音發顫道:“兩位大人,有誤會吧?”
“沒有誤會。有證人舉報,你是公主失蹤案的從犯,”趙鑒橫眉一哂,“不要讓我的刀來請蔣大人。”
“舉報,誰舉報?”
沒有回答。
隻有趙鑒舉起的刀,閃過一絲寒光。
一炷香之後,蔣豪已然坐在大理寺的審訊室裡,大概理清楚了事情原委,皺眉道:“我真的冤枉啊。”
“可笑。你說你昨日根本沒去北衙禁軍,也沒見過公主,可有證人?”
蔣豪一愣。
有證人,但是他不能說,如若說出來,怕是比眼下這個公主失蹤的從犯罪名更大。一時半會兒想不出周全的理由,經過激烈的思想鬥爭,蔣豪一狠心,決定從他知道的眾多事件中,挑一件相對小的事來認罪:“有證人。我昨天來詢問圖紙案了,當值的應該見過我。”
“圖紙案?什麼圖紙案?”
“北衙禁軍的新軍營,前陣子交上去一份僭越規格的設計圖紙,是我放進去的。”
“為什麼?”
“因為新提拔的軍營負責人鄭忠,搶了本該屬於我的項目。大人您也知道,這種工地上的活計,油水不少。誰負責采買材料,提拔誰做小隊長,都能有點零錢的收入。”
趙鑒恍然大悟道:“哦,所以你因為公主提拔鄭忠,對公主懷恨在心,所以就告知綁匪落霞山最方便綁人?”
“我真沒綁公主!”蔣豪哭喪著臉:“誰舉報的我?他才是真的從犯!我有人證!你去問昨日當值的啊!”
“以您的身份,買通個當值的替你作偽證,豈不是很簡單的事情?”
蔣豪愣住了,他發現趙鑒說的是事實。思索半晌,蔣豪似是下了很大決心,再次開口。
“那我,我也舉報!我昨天上午去拜訪大理寺的李大人,感謝他幫我把圖紙案給擋了下來,不加調查,不信你去問他!”
趙鑒樂了。
又供出來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