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霧(1 / 1)

小心劣犬 談今朝 3735 字 3個月前

“你不需要親自前去。”

殿裡,披著玄色龍袍的人站在窗前,將手中的信紙倒扣在桌上。

透過微開的木窗,能看到幾個大臣正站在階下,官袍被汗水浸透。其中一個上了年紀的大臣體力不支,身子微微搖晃,在抖著腿倒下之前,被手疾眼快的小太監扶住。

小太監舉傘傾向老人,賠笑勸著什麼。老人固執地將人推開,用袖袍抹了把臉,繼續和一行人站在午後烈日之下。

皇上對此隻是淡淡看了一眼。旁邊的桌上散著幾十本折子,其中大多是關於押送罪臣檀妄生一事,而上麵的內容和外麵大臣來此的目的也彆無不同。

“朕已經給過他太多機會了。”李意真指尖點了點桌上的信紙,“無論他想要做什麼,朕都不會再去縱容。三日之後,沈祁安的船隊就會啟程。”

蕭明燦走了幾步,望著窗外那幾道人影,溫言說:“……以小沈將軍的實力,踏平那座島自然不在話下。可殺了那罪臣之後,無論是當年營嘯的真相,還是火銃秘術,皇上就再也無從知曉了。”

“他算到的就是這個。”李意真語氣沉肅,“朕當年留他一命,放任他在孤島調查營嘯一事。但三年之後,他倒仗著自己手握些籌碼,在島上當起了土皇帝。耍潑也要有個限度。”

蕭明燦拿起桌上的信紙。距離第二批船隊出海已經過去近三個月之久。十天之前,送來的信還稱他們將會在兩日後登島。但這之後就再無任何音信。直到二十五天之後,那邊終於傳來了信,但隻有寥寥一句話。

島上情況緊急,懇請皇上派國師前來相助。

蕭明燦曾在多年前見過檀妄生的字跡,那時關於他的傳言已經成了權貴之間酒後閒談的好話題,因為就在前不久,他在朝堂上公然將一文臣打成重傷。而那文臣恰好是戶部侍郎的某個表親,所以,理所當然的,利用這點來借機懲處影將軍的折子數不勝數,惹得皇上一陣心煩。

蕭明燦向來對這種做事不計後果的莽夫不感興趣,也沒有刻意聽過那些傳聞。直到偶然間看到府中下人傳閱檀妄生喝醉後隨手寫下的即興詩,她才發現那字跡竟比本人要沉穩得多。雖然那詩的內容看起來和當時年僅六歲的小公主寫的差不多。

後來在詔獄裡,她親眼看著檀妄生一字一句寫下關於那場營嘯的經過。大概是因為受過刑傷的緣故,他的字比以往要潦草不少,但卻多了幾分蒼勁,如同長刀滑出鋒芒。

而這信紙上,就是那種字跡。

那幾乎算得上是一種挑釁。

因為檀妄生知道,她一定會看到這封信。

“……這些信在呈給皇上之前,應該就已經給太傅看過了。”蕭明燦將信輕輕放到桌上,平靜地說:“或許檀妄生是有什麼難言之隱,才沒有將具體情況告知皇上。”

李意真說:“又或者,他在等太傅出手。”

營嘯爆發的這三年裡,皇上和太傅依舊在朝堂上明爭暗鬥,大臣們明麵上恭順聖君,實際早已在暗中各自站隊,如同樹木在土中盤根錯節,不知不覺間,已經成了相互製衡的僵局。但這對於皇上來說,是極其不利的處境。

她是一國之君,卻始終要受一臣子牽製。早年她剛剛登基,朝中局勢詭譎複雜,她年紀太輕,又無太多親信,為了清理那些啃食江山的蛀蟲,才把陳太傅這顆棋子放進朝堂之中。這的確是一步好棋。兩人相互聯手十幾年,經過幾輪清洗,朝堂上那些昏庸無能的人消失了。但同時,那個曾經用來鬥蠱的棋子反倒成了逐漸無法忽視的敵人。

當皇上意識到自己引狼入室的時候已經太晚了。如今,朝中無論大小事情幾乎都要經由太傅之手。太傅對此美名其曰輔佐聖賢,但宮中卻已隱隱傳出二王共治江山之言。曆代君王裡有太多這種血淋淋的先例了,如果皇上再這般僵持下去,早晚會被一點點架空權力,和傀儡帝王彆無二致。

直到今年年初,邊境戰事再起,僵局才隱有動搖之兆。因為皇上可以借用邊境戰況頻頻失利一由,以自由為籌碼,讓檀妄生徹底為己所用。

三年前的流放對於皇上來說是場賭局,皇上的確想知道營嘯的真相,也想得到檀妄生手上的一些東西。雖然活人遠不如死人保險,但把他扔到孤島,有檀家在,總不會掀起什麼波瀾。

可如今,派去押送的隊伍在登島後再無音信。而出乎意料的,太傅對此並未有太多乾預,畢竟就算他不出手,朝中反對重用罪臣的諫言也多到數不勝數。皇上在這罪臣身上一味地固執己見,甚至讓朝中大臣開始懷疑皇上是不是中了什麼巫蠱之術。

而眼下孤島那邊終於有了消息,卻是無異於意圖謀反的敷衍。

為什麼?

檀妄生或許和太傅做了什麼交易。

有什麼好處能在越過皇上的同時,豐厚到足以讓檀妄生以命相搏?

掌權後重用檀家?

不無可能。畢竟檀妄生的親人隻有鎮北王一人。檀妄生雖是鎮北王收養的孩子,但在出事後,鎮北王府也跟著受到了牽連。檀家現任家主雖在朝中有一席之位,也早已大不如從前,成為皇城裡眾多沒落貴族的一份子,不過隻是時日問題。

檀妄生想要重振檀家,也是情理之中。

但正如皇上所想,檀妄生隻是個被困在孤島的罪臣,即便無法為己所用,皇上也大可以聽從那些朝臣的勸諫,直接以謀反罪名除掉檀妄生。皇上用不了的人,太傅也彆想觸及。

蕭明燦看著桌上攤開的折子,默然了片刻,而後輕聲開口:“……也許,這對皇上來說也並非是壞事。”

李意真稍稍側頭,指腹輕抵著桌麵。

蕭明燦說:“也許太傅的確向檀妄生提出過什麼。但如今太傅那邊並未有什麼行動,就說明事情還沒有如他所願發展。再者說,”她抬起眼,看向窗外那幾個大臣,“先後近百人登上那座島,其中還有身手不凡的侍衛,即便他們真遇到了什麼危險,也不可能一丁點消息都傳不出。”

李意真說:“除非,他們出事了。”

“那信上的內容大可以看成是一種明目張膽的謀反。但在臣看來,也可以看作是那罪臣在向皇上暗示,島上的情況混亂不明。”蕭明燦表情平和,繼續說:“如果真是局勢失控,也許對皇上來說反而是個機會。”

李意真聞言轉過身,肩上承載著淡金色的黃昏。

蕭明燦看不清皇上的任何表情,但卻清楚皇上所想。她輕笑了笑,行了一禮,替她說道:“既然太傅想要幫皇上解決這一樁煩心事,那便放手交給太傅去做。登島的官員幾乎九死一生,臣想,如此艱險的任務,恐怕隻有太傅的人,才能夠勝任。”

李意真沒說可否,隻靜靜看著她,“那樣的話,你也會有危險。”

蕭明燦說:“若能為皇上排憂解難,臣萬死不辭。”

殿外傳來一陣嘈雜。一個大臣因為難以承受的疲憊和酷暑,捂著心口昏了過去。小太監探了探那人的鼻息,趕緊招旁邊的人去傳太醫。旁邊幾個大臣視若無睹,仍繼續站在原地,等著皇上改變想法。

小太監急得直跺腳,左看右看,唉了一聲,小步朝著殿門走來。

李意真再次拿起那張信紙,輕輕翻動,“……島上風雲詭譎。智者熟悉迷霧,會想辦法將其攻克,而狡詐者會利用迷霧,故意深陷其中。”

她手上的玉扳指在夕陽下閃爍著微弱的黑光,“國師覺得,檀妄生會是哪種?”

小太監在殿外低聲稟告。

蕭明燦緩緩睜開眼睛。

起先是陌生的木製屋頂。接著是一陣尖銳的謾罵聲。

蕭明燦緩緩轉過頭,旁邊的小桌上放著木托盤,裡麵裝著一截沾著藥粉的紗布,還未來得及封蓋的瓷瓶倒在盤中。透過半開的房門,蕭明燦隱約能看到幾個人正在外麵吵著什麼。其中一個人咒罵著指向另一人。

接著,另一人揮拳砸向對方。房門被轟然撞開,兩人倒在屋裡扭打起來,又被身後幾人強硬拉開。刺眼的陽光讓蕭明燦下意識閉上了眼睛,抬手擋住光線。

“……快去告訴老大,人醒了。”

蕭明燦遲緩地眨了眨眼,稍微移開纏滿紗布的手。那兩人已經被拉開了,但嘴上仍在說著什麼,其中一人又想動手,但被更健壯的人扣著肩頸往後一拉,帶他離開了屋子。

有人走到了床榻邊,道:“你已經睡——”

蕭明燦猛地坐起,顧不上全身莫名其妙襲來的鈍痛,推開眼前的人,看向房門外。

一道身影正站在人群之外。

準確地說,那不是“站”,而是跪在人群之外。

他的雙膝處墊著一塊皮革,雙手自然垂在身側,頭發已經剃光了,原本是耳朵的位置空空蕩蕩,隻剩下一道血痂。雙眼也被人用刀剜毀,儘管係著白布,但在陽光之下,蕭明燦依然能看到白布後的兩個血洞。

接著,她聽到了自己心臟狂亂跳動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