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與世隔絕的孤島上有著三條不成文的“規則”。
第一,儘量不要長時間停留在島中心之外,不要在隊伍不足三人的情況下前往島上偏僻處。
第二,日落之前要回到島中心,陰雨天不要離開島中心。
第三,注意辨彆身邊行為古怪之人,著重檢查其傷口嚴重程度,言行是否混亂,舉止與出島前相比是否有所不同。
蕭明燦無法確定在得知這些“規則”之前,到底犧牲了多少條性命。如今這間屋子的角落裡還遺留著無法擦淨的血跡,那也許屬於先前登島的某個官員,也許屬於最初建造這間屋子、打算在此安居樂業的村民,又或者兩者皆有。他們的身體成為了怪物隨意操控的器皿,他們的死因則成了生者得以對抗怪物的經驗。
所以,比起“死亡遊戲”,這更像是一場戰爭。
但無論是遊戲也好,戰爭也罷,這還遠遠沒有結束——哪怕他們已經有了能夠作為參考的“規則”,也依舊無法保證自己不會被那些怪物吞噬。
比如那場雨夜屠殺——那個人曾和另外四個同僚一起出去探查這座海島,但最終卻被自己人推進了井中。
這正是棘手之處。
目前為止,大家對那些怪物的了解,遠趕不上怪物觀察和學習活人的速度,而正因為不夠了解,所以他們才必須更加謹慎小心,因為隻有這樣,他們才不至於一個又一個造成盲目性的傷亡。但這也是小心謹慎的壞處,這意味著他們一旦放棄冒險,就隻能依賴於——
這感覺就如同在迷霧滌蕩的森林裡前行,唯一能讓他們有頭緒邁出下一步的,隻有手中的火把,也就是那個所謂的“規則”。
換句話說,如今的大家隻能在遵守“規則”的前提下行事,但“規則”並非全部都是“真的”。其中不乏摻帶著足以讓人喪命的誤導,就像那些試圖藏在人群中的怪物。
所以,這就是島上每個人所麵臨的困境:“規則”並不完善意味著每個人都有可能會像那些曾經因此而死的人一樣,用自己慘烈的死亡來為生者明確規則。那場屠殺可以稱作一場改寫“規則”的戰役,也可以稱之為一次重置“規則”的大洗牌。
“……他是目前唯一一個在明確規則後,能活下來的人。”
言生抱著劍靠在牆邊,看著那個跪在地上的人,眉心微攏,低聲道:“儘管他的下場看起來甚至要比死掉更慘一些。”
而當言生說出這句話時,年輕的侍衛還在低喃著那句重複過無數次的話。
“……這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
大概是因為連續三個月都在不分晝夜說話的緣故,又或許是因為耳目儘毀,他的聲音聽起來嘶啞至極,感覺就像在用鈍刀刮割綿帛。而每說出一句話,他都會停頓一下,然後用指尖點一下腿側。
“他一直認為那場災難都是他造成的。”言生道:“他說,如果不是他一氣之下當著眾人的麵,說出了那句關於判斷怪物的特征的話,興許大家就不會人心惶惶,錢鳴他們也不會因為疑神疑鬼而走向崩潰,這場屠殺也許就不會爆發。”
蕭明燦坐在床上,手裡捧著溫熱的茶盞,目光始終望向他輕叩腿側的手,“但這不是讓他變成這樣的原因。”
言生聞言下意識瞥了眼左手被木板固定的食指。當時多虧了國師用火銃引走了那些不人不鬼的怪物,她和幾個隨從才得以趁機逃出包圍,雖然過程當中也遇到了不少的麻煩,但與成為那怪物的一員或者食物相比,折斷一根手指已經算得上是值得慶幸的好消息了。
言生回到島中心之後,第一時間就把國師的位置告訴了島上的人,但匪夷所思的是,他們卻以雨夜行動不安全為由拒絕了救人,甚至也不讓她出島。哪怕是國師和影將軍也不行。言生為此險些和那些人大打出手。
自從跟了國師之後,言生就從未在國師陷入危險時離開她身邊。她至今也不想回憶自己到底是以何種心情去熬過那一夜的,即便那些隨從和她講了關於島上曾發生過的屠殺和那些怪物的事,也無法讓她冷靜下來。她要保護的隻有國師,而不是天下人。
天一亮,她便跟著隊伍出了島,雖然國師安全無恙,但……即便國師身體不好,總是比常人更容易生病,但也從未有過昏睡整整三天的情況。
她心裡歎息一聲,但還是試著去回想那夜曾聽到過的話,“……島中心燃起大火時,大多數人都因為懷疑怪物已經闖進島中心,而跑到了外麵。但其實影……那罪臣想得沒錯,混進人群的怪物隻有四人。”
那個侍衛還在喃喃念著那句話。
言生繼續說:“其中三人利用官員和自己點燃了屋子,另一人因為在倒酒的過程中,不慎掉落了火折子,立刻就被反應過來的官員搶走了,才沒有引發大火。但因為那官員沒有隨身佩刀的習慣,導致剛跑出屋子,就被怪物一刀了結了性命。”
“……品階不高的官員都是兩三人一間屋子。”蕭明燦聲音很輕,看著那侍衛道:“他在屋子裡目睹了全過程。”
言生點點頭,“當那個官員中刀後,他就立刻把門窗全部擋上,然後在屋子裡躲了一整夜。等第二天幸存者好不容易把門砸開後,首先就看到了一大攤血和兩顆眼珠。當時其他人都以為他是怪物,因為他正一刀一刀劃開自己的小腿。他們正準備了結他時,正好聽到他說了一句什麼,才沒動手。”
她頓了頓,正準備開口,就聽國師道:“‘他知道凶手是誰’?”
言生又點了點頭,“他們嘗試了很多種方法與他溝通,最終才知道那間屋子裡的經過。但慘禍已經釀成,再糾結這些已經沒什麼意義了。而這個和發生經過相符合的線索,也隻能證明他的確沒有瘋……或者說,他險些瘋了,但是在出現幻覺之前搶先一步毀掉了自己的……”
她看著他眼上的白布,歎息一聲,道:“聽不見也看不見外麵的任何慘劇,才讓他稍微冷靜下來。自那之後,他便一直是這副模樣了……不過,”她看向蕭明燦,“國師剛剛說的那句話指的是……?”
歸根結底,他走向今日這一步的原因就是因為他太過愧疚——他發現島中心內氣氛緊繃,是因為他在和同伴吵架時當著眾人的麵說出了那句判斷;因為他在那個怪物向他們潑酒時,突然意識到那個怪物就是曾和他吵架的同伴。
而這一切在島中心徹底陷入混亂時把他的愧疚推向了另一種更糟糕的地步,絕望,恐懼,甚至覺得自己也許就是怪物的一員,因為從某種角度來說,他幫著怪物殺死了自己的同伴。
儘管其他幸存者從未責怪過他。
但這種幾乎讓人崩潰的情緒下還藏有一絲理智,就像錢鳴在死前的最後一刻綁住了自己的手,就像石板路的縫隙裡長出的小花——一種堪稱為奇跡的理智。理智讓他下意識地去對抗那些非人的怪物,對抗死亡。於是,他選擇在自己徹底出事前毀掉——
雖然很痛苦,但他成功了。
他熬過了那令人絕望的一夜,沒有死於失血過多,也沒有死於傷口感染。對於島上的其他人來說,這似乎是一種好征兆,因為他們知道了“規則”的另一條:隻要在瀕臨崩潰前自毀耳目,阻止幻覺出現,就可以保下性命。
不僅如此,他的存在也給其他人帶來了希望,因為“規則”隨時都有可能出現問題,而他隻要有一天清醒,一天活著,甚至是活到傷口痊愈,就足以能夠證明這條“規則”是真的。
這或許就是影將軍冒險留他一命的原因。
蕭明燦仍舊看著他輕叩腿側的手。
……這是一種證明自己理智的方式嗎?
每說一句話,輕叩一下手指,類似於給自己定下的一種規矩?以此來證明方才那句話的確是他自己想說出口的,而不是被某種恐懼或幻覺所驅使,像那些怪物一樣無意識呢喃出的一句話?
可既然他想證明自己理智尚存,又為何隻執著於那句“這都是我的錯”,而不是其他讓人覺得他更安全的話?
是心裡愧疚使然嗎?
蕭明燦忽然想起了之前談及火銃時,檀妄生無意間說出的另一句話。
“……他們救人心切,如果我不給他們,他們很有可能就會開始懷疑其實是我在這事上動了手腳。”
當時島上的人已經開始懷疑影將軍了。而事實上,影將軍也並非那麼無辜,最起碼,如果他真的像表現出的那麼“知無不言”,就不會突然在她發現那艘船後立刻打昏她了。
蕭明燦稍稍抬起茶盞,放低聲音說:“……如果他變成這樣,是因為想讓其他人都覺得,導致那日屠殺慘禍釀成的關鍵,都是因為他的那句判斷呢?”
言生一時沒反應過來,但直覺不太對勁,看了看那個侍衛,走向蕭明燦,“……為什麼?”
蕭明燦偏向言生,“因為他突然發現了導致那場慘禍的罪魁禍首——”
房門突然被敲響。接著又被輕輕推開。
是檀妄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