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明燦一直認為,聲音是繼臉龐之外,能夠表達狀態和情緒最直接的方式。
就比如此時此刻的那隻怪物。
有那麼一瞬間,它的叫聲幾乎和海浪聲融在了一起。那是一句粘稠又粗啞的咕噥。仿佛魚在水中吐著泡泡,含著雨水的靴子踩進泥地,亦或是把臉埋在一灘被爆竹炸開的血肉裡呼吸。
它是誰?
或許是某個官員,某個侍衛,隨行的醫者?檀妄生的部下?
不管是誰,它跳下斷崖時一定砸上了暗礁,又或者在攀爬時的一次次摔落讓他傷到了臉,以至蕭明燦隻需聽聲音,就能想象到到它下頜破碎的慘狀。聲音從喉嚨裡發出,堵在塌陷的碎肉之間。
檀妄生取下旁邊革帶裡的小型銃,被浸泡過的管筒還滴著水。他隨手掂了掂,似乎正準備朝那怪物掄去,就見蕭明燦已經起身,走向洞口。
怪物的動作異常緩慢。火光映著它那雙血手,被海水浸濕的黑發糊在臉上,遮住了他大半張血肉模糊的臉,像是話本中深夜從井裡爬出的厲鬼,但蕭明燦此時倒有點慶幸,那些海草似的發縷擋住了他臉上猙獰的血洞。
她深吸一口氣,反握匕首,單膝跪地,判斷大致方位後就閉上了眼睛,在那怪物緩緩仰頭時一刀狠刺進眼眶。
哀叫聲戛然而止。那身影一路跌下山壁,砰然砸在了礁石上,接著又被海浪吞沒。
蕭明燦撐著膝蓋起身。天地暗得就像浸在一缸濃稠的墨裡,周圍嘶啞的哀叫被狂風驟浪卷得斷斷續續,感覺像是將要溺死在墨裡的可憐人。蕭明燦無法判斷周圍到底還有多少怪物正攀著石壁朝他們湧來。似乎不計其數。
蕭明燦不由想象著三個月前那群試圖在黑暗裡尋找出路的人。
“……如果,”身後一道懶洋洋的聲音傳來,“我們等它上來後再動手的話,說不定就可以飽餐一頓了。”
“……什麼?”
蕭明燦頓了一下,稍微偏頭,“將軍在開玩笑嗎?”
“我還以為這是我們眼下最應該考慮的事呢。”檀妄生悠然倚著石壁,掂了掂手裡的火銃,“外麵那群怪物現在對我們虎視眈眈,而我們就像被追著跑了一整座森林的兔子一樣精疲力儘,甚至很有可能會凍死在這裡。就目前僅有的來看,食物是能讓身體快速恢複的好辦法……當然,”
他露出微笑,“如果是熱騰騰的肉的話,就再好不過了。”
蕭明燦用握刀的手背蹭掉臉頰的血點。大概是喝了烈酒的緣故,出乎意料的,她沒有忽略這句半開玩笑似的話,輕哂道:“……我們隻不過是被困在山洞裡一夜而已,就已經淪落到要吃人的地步了嗎?”
檀妄生笑了笑,“這座島上幾乎每天都在上演這種事,每一次死亡都來自於獵殺。怪物對活人的狩獵,活人對怪物的反擊。吃人這種事情,在這座島上就和家常便飯一樣常見。”他感興趣地看著國師,“更何況,國師不是也說過嗎,它們已經不是人了,而是怪物。”
蕭明燦再次望向外麵。哀叫聲還在洞口下方回蕩。她把匕首緩緩插進刀鞘,沉思了片刻,然後問:“……所以,這就是怪物的計劃?既然無法靠近島中心,索性就把他們趕出去,然後吃掉他們?”
檀妄生道:“或者說,同化他們。”
蕭明燦走到火堆邊。
“那個時候,對他們來說,相比於廝殺遍布的島中心,一片安靜的島外似乎更安全一些。”檀妄生把火銃放到了火堆邊,道:“他們剛開始還在猶豫不決,但……雖然‘規則’告訴他們不要在夜晚和陰天時離開島中心一步,不過,本應該最安全的島中心如今已經成了怪物的狩獵場,於是他們想著,‘規則’也許也會出錯。”
蕭明燦說:“所以,他們就衝了出去。”
檀妄生點頭,“那些得知情況的隨行侍衛和我的人一直在阻攔,但結果可想而知,事態已經失控到了光靠三言兩語根本無法平息的地步。我們告訴他們島中心的確存在怪物,並且已經確認是誰,而他們會懷疑會不會還有更多就連我們也沒發現的怪物潛入其中,即便已經解決了一個,怎麼保證不會有另外三個藏在人群裡襲擊他們?”
他們已經徹底陷入混亂。
因為死的人實在是太多了。
與被一劍封喉或是脖頸折斷而死不同,今夜那些人|大都死於烈火,他們看著那些人身上包裹著火焰在他們麵前踉蹌行走,又看著另一人在火中哀嚎倒地。慘叫聲在黑夜裡回蕩。他們幾乎分不清到底誰才是一直潛藏的“鬼”,誰又是被“鬼”陷害的無辜之人。
又或者,他們全都是非人的怪物。
“……這就是它們的詭計。”蕭明燦沉默了一瞬,喃喃說:“利用大火,讓人群以為島中心的怪物不計其數。”
於是,結果可想而知。
“這就像是一群羊突然闖進了狼的領地。”檀妄生道:“在他們跑進附近的山中不久,那些藏在林中的怪物就出現了。”
很快,就響起了一陣撕心裂肺的叫聲。
那是怪物受到攻擊時才會發出的聲音,目的是為了召集同類,傳遞信號。而對於生者來說,這種尖叫聲更像是一柄攻擊理智的刀,緩緩刺進頭皮,一點一點刮動著頭骨。驚駭的感覺清晰無比。
他們環顧四周。黑夜,大雨,身中數刀卻不會死的怪物。絕望的處境裡,他們幾乎立刻就失去了判斷。
不久後,廝殺聲代替了尖叫,然後是斷斷續續的慘叫、求救,接著就連慘叫也消失了。
“於是,就如同國師心裡想的那樣,”檀妄生看著蕭明燦,道:“留在島上的幾個侍衛打算帶著火銃去救人。”
蕭明燦正伸手烤著火,聞言轉頭看他,“我以為將軍不會輕易讓他們帶火銃離開。”
檀妄生挑起一邊眉,似乎覺得詫異,“在國師眼裡,我已經糟糕到會對一大群無辜之人見死不救的地步了嗎?”
蕭明燦沒有回答。
“即便國師不相信我,也應該相信那些官員。”檀妄生有些被冤枉的無奈,“畢竟,拋開超出認知的怪物不談,來到這座島上的人官職都不算低,最起碼,也是皇城裡能說得上名字的。他們必須要保護好那些人,這是他們的職責。”
蕭明燦看著他,明亮的眼眸裡沒有任何鄙夷或責怪。
氣氛安靜了半晌。
最終,檀妄生笑了一聲,向後捋著垂下來的額發,說出實話:“當時島上亂作一團,到處都是烈火和屍體,還有關於怪物的各種猜測。他們救人心切,如果我不給他們,他們很有可能就會開始懷疑其實是我在這事上動了手腳……國師知道的,與其讓他們在這個時候把莫名其妙的罪名甩在我頭上,倒不如讓他們當一回英雄。”
他朝洞口瞧了一眼,“最起碼,死也死得心甘情願,對吧?”
蕭明燦並沒有移開目光。常人其實很難想象到那是一場怎樣的屠殺,並非因為事情距離他們太過遙遠,而是因為那實在是太過慘烈了。
島中心的火直到半夜才被撲滅。而屋簷周圍掛著的燈籠幾乎點亮了整個島中心,但卻照不進周圍的山林裡。林中始終回蕩著模糊不清的囈語聲,聽起來像是有人虛弱的呼救,又像是有人一邊嚼著生肉一邊說話,那裡看起來就像一場煉獄。
而更令人驚恐的是,當第二天剩下的人打算去島上救人時,發現山林裡沒有任何骸骨,隻有大片大片的血跡。
蕭明燦很難形容現在這種感覺。
麵對這麼一場慘絕人寰的屠殺,檀妄生坦然得就像是在講述自己一生的老者,但這故事除了波折動蕩之外更多的是殘暴和血腥。而他比起穩重的老者,更像是悠然目睹著事態失控的旁觀者。
這是個危險的人。蕭明燦心裡想。
然後,那個危險的人露出一個極為體貼的笑容,朝她伸出手,示意她腰側那把匕首,道:“國師看起來疲憊極了,休息一會兒吧。我來看著。”
“我沒有受傷。”蕭明燦平和道:“將軍先睡吧,今夜我來守著就好。”
檀妄生新奇地挑了下眉,“聽起來國師好像在擔心我。”
蕭明燦說:“將軍不是說過嗎,隻有將軍才是最了解那些怪物的人。如果將軍死了,我也很難活下去。”
“國師這麼聰明,說不定會找到其他解決困局的辦法。”檀妄生收回手,笑著道:“比如,帶著船上那群人翻遍島中心,搜找我的屋子,或是嚴刑拷問那些活著的人。退一步來說,島上還有那麼多的火銃,即使找不到對付怪物的辦法,說不定也能得到些關於那火銃的意外收獲。”
他說到這,笑容又加深了些,“這裡對於國師來說,是座寶藏島也說不定。”
蕭明燦揉了揉手,淡然地問:“將軍會把那些東西像錢財一樣都妥善珍藏起來嗎?”
“說不定呢。”檀妄生道:“國師覺得我會把那東西藏在哪?”
蕭明燦看向檀妄生。他依舊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旁邊扔著裝配武器的革帶,但除了幾個錦袋以外,沒有任何武器。那把小型的三眼銃已經成了浸水的廢鐵。
蕭明燦看著他胸前那道隨著呼吸微微起伏的傷疤,似是認真想了想,說:“以將軍的性子,大概會紋在背後?”
檀妄生像是聽到了什麼新奇事,“那種遇熱則顯的文身?國師的想象力很豐富。”
幾滴雨珠啪嗒啪嗒砸在洞口的石壁上。
“……如果我真那麼做了的話,現在皇上寢殿的牆上就不會掛著帝王弓,而是我的皮了。”
檀妄生點了點額角,微笑著說:“珍寶當然要藏在這裡,才不會被人奪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