煉獄(1 / 1)

小心劣犬 談今朝 3657 字 3個月前

不,重點其實並不在於“是否”有人隱瞞,而是“能否”有人隱瞞。

那些怪物的特點是什麼?

身上帶著致命傷,言語混亂,行為反常。

它們身上為什麼會有極其嚴重的傷口?

兩種原因,第一種是幻覺使然,第二種便是它們可以利用這種血肉模糊的傷口來加深其他人的恐慌。當一個人被困在遠超出認知的絕境裡,看著身邊人接連變成了麵目全非的怪物,很難不去擔憂自己會不會成為下一個他。

但如果某一天,對於那些怪物來說,觸目驚心的傷口反倒成了一種“累贅”呢?

蕭明燦想。

傷口的確能讓人感到不安,但同樣,也能讓它引來殺身之禍。它們和檀妄生針鋒相對了三年,卻依舊沒能如願“吃”掉這塊大肉,為什麼?因為它們隻要頂著那副搖搖晃晃的身體,靠近島中心一步,就會被射殺。

這也是為什麼要把“是否”換作“能否”的原因。

島中心有很多人,官員,侍衛,甚至是隨行的禦醫,即便檀妄生一行人可能會為了某種目的隱瞞那“鬼”的行蹤,其他人也不可能不會察覺到身邊人是個連路都走不穩,話也說不清,身上還帶著不明傷口的怪物。

所以,如果它們真的能夠模仿和學習,這個時候就會知道,猙獰的傷口反而變得沒那麼重要。

但破壞軀體是讓其得以占據身體的重要媒介,這意味著身體的主人已經徹底被恐懼吞噬,把極端的死亡當成了能夠解脫的夢鄉。它們無法避免這條“規則”。那麼,能足以造成瀕死,卻不易被察覺的傷口都有哪些?

蕭明燦想到了白日登島時發生的那場混亂,輕輕揉了揉額角,問:“……那個人在被占據屍體前,曾‘死’於窒息或溺水?”

檀妄生點點頭,“在他們還沒意識到怪物也在觀察他們的一舉一動時,那人曾短暫地失蹤過一段時間。大概半個時辰左右。那時天已經開始暗了,四周又都是山,那三個同伴在附近找了一圈沒找到,正準備回島中心叫人幫忙時,就發現了他。”

他把木條扔進火中,抬起垂著的眼睛,洞口處的哀叫越發接近,而他卻看向了蕭明燦。

與彼此的狼狽相比,他的目光總是顯得格外悠閒。他不曾瞥向鋪在火邊的衣袍,也不曾看向她身上濕漉漉的中衣,隻是靜靜望著那雙烏黑的瞳孔,仿佛那裡藏著更吸引人的秘寶一樣。一縷濕透的額發垂在眉峰,使蕭明燦清雋的容貌看起來比以往更加鋒利。然後,他輕輕挑動嘴角,露出一個笑容。

“就像我們一樣,”他靠著石壁,“渾身濕透,精疲力儘,走路不穩。他的同伴最初還以為他也被怪物同化了,但哆哆嗦嗦檢查了一遍後,發現他身上除了一些礁石的劃傷外,再無任何傷口。也沒有說過什麼神神叨叨的話,相反,他非常安靜。無論問什麼,都隻重複說:‘不慎掉下去了’。”

“……所以,”蕭明燦並沒有移開視線,“他們並沒有起疑,隻當他是因為落水後受了刺激。”

“沒錯。”檀妄生轉頭看向洞口,外麵的雨聲逐漸被海浪聲取代,那些此起彼伏的哀叫就像圍聚在漁島灘邊的海鳥,他道:“這之後,又有幾人短暫地失蹤過一段時間,然後又奇跡般地‘出現’。他們身上沒有任何致命傷口,也不見含糊不清的瘋言瘋語,隻是呆滯地看著眼前的人,嘴裡嘟噥著‘不小心’、‘失足’、‘躲了一夜’之類的話,就像是被嚇壞了一樣。沒有任何人察覺到異常。”

沒有任何人察覺到異常。那個時候島中心還沒有人無緣無故慘死,大多數傷亡都來自於探查那些非人之物。所以,當有同伴奇跡般地生還後,他們感到無比慶幸,因為從某種角度上來說,這也讓他們看到了一些希望,儘管他們從未去細思過這種希望到底是什麼。

這種類似於劫後餘生的喜悅讓他們短暫地忽略了某些細節。而直到錢鳴死後,檀妄生等人順藤摸瓜找到懷疑之人,大家才後知後覺意識到,其實當初那幾個生還的落水之人,一直都處在言語混亂、行為異常的狀態裡。

因此,當一部分人恍然回想起之前那三個站在井邊的人,恰巧都曾在不同時間地點失蹤過時,局勢已經開始走向失控。

那是距離屠殺爆發前一刻鐘的事。

根本來不及通知所有人這件事的真相——就在檀妄生斬殺了其中一個“鬼”後不久,島中心最偏僻的一處木屋突然起了火。

四人在火海中喪生,其中一人就是他們當時懷疑的“鬼”。

“……後來的人說,那裡原本住著兩個隨行官員,而另外一個正巧來找他們來喝酒,順便談些事情。”檀妄生道:“意外發生得太突然了,他們完全沒料到自己的同僚會突然朝他們衝過來。大概是因為他手上拎著兩壇酒的緣故吧。總之,當他們反應過來時,其中一個人已經被酒潑了滿身。”

之前在島中目睹過同伴接連慘死的警覺讓官員們立刻就意識到了不對,他們當即拔劍反擊。但刀捅進那人身上,就如同刺進米袋,除了鮮血噴出之外,那人的動作幾乎沒有一點遲滯。

大火很快順著烈酒燃燒起來。

火苗順著衣擺上竄,三人慌不擇路地往外逃,但因身中刀傷,動作看起來格外遲緩怪異。當有人聞聲趕來時,就看到了四個火人正在雨夜中掙紮慘叫。

檀妄生說:“有人曾想過要去救他們。”

但那些人很快就注意到了走在最後的那個火人。

他栽栽歪歪走出院子,大雨澆不滅他身上的火苗。接著,他停下了腳步,就像是登上戲台的醜角一樣,就這麼直直地站在眾人視線的中心,用那雙將要融化的瞳孔盯著每一個倉惶趕到的人。就在周圍三人頹然倒地時,他發出了那種熟悉而滲人的尖叫。

“……那些人還不知道島中心怪物的真相,”蕭明燦低聲分析著,“所以,當他們看到這一幕時,定然會以為四個人皆是‘鬼’。”

那些小部分知情人當然會告知所有人真相,但局勢失控得遠比他們的速度更快——就在人群因這幾個火人驚惶不已時,島中心另一端的宅院也同樣燃起了大火。

相同的死亡方式,相同的尖叫聲。

“……每年除夕時,國師應該都會看到皇城裡燃放的那些煙花吧?”檀妄生忽然問道。

蕭明燦頓了一瞬,隨即點點頭。

“我隻見過幾次。上一次見到時,還是四年前。”檀妄生看著熊熊燃燒的火堆,悠然回憶道:“如果找到一處極高的屋簷,站在那上麵,你就能看清整個皇城。街道的人群、簷下的燈籠、橋上的攤位。子時將近時,皇城裡的四個方位都會相繼燃放煙花。那個時候島中心就是如此。隻不過,”

他沒有轉移視線,那短暫的停頓裡,火堆燃燒的劈啪聲在山洞裡隱隱回響。接著,他說:“那些絢彩的煙火變成了在雨中燃燒的濃煙,人群的歡呼變成了慘叫。”

檀妄生說得的確沒錯,如果恐懼是門學問的話,不會再有比它們更出色的學徒。

因為它們就是恐懼本身。

雨夜,此起彼伏的慘叫,地上還在燃燒的屍體,他們隻要一抬起頭,就能看到更遠處的滾滾濃煙。這個時候他們會想些什麼?

島中心的那個“鬼”。

緊接著,這段時日以來發生過的種種事情都會在他們空白的大腦裡一閃而過,從島中心接連慘死的同僚開始,他們見過的每一具血肉模糊的屍體,它們曾說過的每一句含糊不清的低語,以及那個官員朝著錢鳴掄出的一拳。

尖叫聲再次響起,尖叫聲填滿了整個島中心。

他們拿起手中的劍,結伴在村宅中穿梭,一個火人走出了燃燒的屋子,直勾勾地盯著他們。侍衛擲出暗器,銀鏢被火光吞沒,火人因為慣力後退一步,卻未倒下。然後,它再次挪動步伐,朝著人群撲來。當它人頭滾落時,火苗又像是蠱毒尋找到新的宿主般,攀上了另一人的袖角。

人群開始慌不擇路,似乎有人在周圍喊著什麼,大概是些讓他們冷靜的話,但他們還是會不由自主地去想剛剛發生的一幕。島中心既然藏了那怪物,那麼到底會有多少怪物藏在他們之間?

一個?五個?十個?

尖叫聲打斷了思緒。他們試圖冷靜,幾人打算躲進屋中,但卻恰巧見到有人渾身是血地從屋裡爬出來。他們再次慌亂起來。侍衛提刀在狹窄的石路上疾行,似乎有更要緊的事做,隻來得及對他們說:“找個安全地方,彆亂走!”

恐懼像是附著在脊柱上的蟲子,一點一點啃食著他們的血骨。

哪裡才是安全之處?

“島中心之外。”

蕭明燦輕聲說。

而與此同時,一隻血手驟然扒住洞口,在嘶啞的哀叫中,緩緩探出半個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