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是會有意外的事情發生。
這本該是一場再普通不過的押送,但登島後所有人卻突然音信全無。你或許會以為是島的人在裝神弄鬼,可你卻親眼看到了即便用鬼怪之說也無法解釋的怪象。
但現在,你就站在也許是製造怪象的主謀麵前,和他剛經曆了一場瀕臨死亡的逃生。
而你上次見到他時,他正被綁在刑架上,你則是那個讓他遍體鱗傷的“凶手”。
這感覺就像是做了一場荒誕不經的噩夢。
蕭明燦看著他身上那些陳舊的傷疤,它們曾在愈合後又被撕裂。她還記得鮮血從創口處滲流而出的樣子。血珠滑過胸膛,又漫過腹部另一道鞭傷,繼而一同彙聚,貼著腰側鼓動的青筋一同向下延伸。
屈辱,猙獰,隨即又被冷水生生衝刷。
很難去形容當時那種感覺。
畢竟她並不指望檀妄生真的會因為熬不過酷刑而交代所有事。他隨性放蕩,忽視禮數,但紈絝又不懂得遵守“規則”的人不會手握兵權活到今日,哪怕他能力出眾,也早晚會被其他世家踢出朝堂,分割其肉。
相反,比起傳言中輕浮莽撞的瘋子,他其實要更加親和,他可以和皇夫開些無傷大雅的小玩笑,可以和百姓毫無距離地聊聊台上的小曲兒,可以去酒樓和幾個紈絝子弟喝到大天亮,然後徑直去最破的小巷裡和一群人鬥雞。他看起來像是隨時會脫韁的馬,但卻從來沒有做過任何觸犯皇上原則的事。
在皇上,甚至是太傅眼裡,這種隨性放蕩意味著他沒有任何野心,僅僅隻是幼稚散漫了些。就像他永遠隻是那個當年被鎮北王從邊境流民堆裡帶回來的孩子一樣。
事實果真如此嗎?
蕭明燦不清楚。但她知道,如果真是軍營裡長大、什麼都不懂的野孩子,他就不會敢頂著死罪在皇上和太傅之間斡旋。酷刑對他來說就好比戰場落下的刀傷,僅僅隻是皮肉之苦而已。他清楚自己的性命一定不會斷在國師手裡。
蕭明燦早就料到了結果。但如今陡然生出的那種微妙的感覺又是什麼呢?
就好像在看鐵籠裡的一隻野獸。
它有著各種凶悍殘暴的傳聞,多少人死於它的口中,又有多少人聞聲便覺得懼怕。但它此刻就被關在這裡,強壯的身體無法撞破堅固的牢籠,獠牙也成了嚇唬人的擺設。
但即便如此,它的眼神依舊凜然,仿佛身上淋漓的鮮血都來自於它口中的獵物,而眼前人很快就是下一個。
想要馴服它嗎?
蕭明燦並不這麼認為。
莫名其妙的勝負欲?
蕭明燦覺得,更多的是某種破壞欲使然。
那種想要摧殘的衝動在她心底裡悄然蔓延,也許是因為她想去看看他不同於散漫高傲的另一種模樣?很快,這種摻雜著強烈好奇的欲望繼續騰升。鞭子落下的聲音像是澆在火上的酒。她的指尖有些發癢。
而當審問者向國師請示的時候,她卻沒再繼續選擇那些刑具。隻是坐在椅子裡,雙手搭在扶手上,平靜地看著刑架上的人,問出了那個早已知道答案的問題。
“將軍還是不打算說嗎?”
“……如果我說了,國師會給我什麼好處?”他的聲音帶著喘息,但卻有餘力扯出一個笑容,“免死?流放?還是安排一個新的身份度過餘生?”
蕭明燦知道他並不需要這些,“將軍想要什麼?”
潮濕和寒冷的氣味在昏暗裡浮蕩。
不算久的靜默後,他說:“一壇酒。”
檀妄生挑開水囊的木塞,酒香淡淡蔓延開來。他喝了一大口,然後看向蕭明燦。
她正幫他解開衣裳,黑色的外袍搭在她胳膊上,被水浸透的中衣則緊貼著他的傷口。他等著她扯開係帶,然後就像服侍沐浴般一點點褪下他的中衣。
但她的動作絕對稱不上溫和。
兩人距離極近,檀妄生幾乎一抬頭,就能看到險些碰到的唇角,因為寒冷的原因,那唇色算得上是蒼白。一滴水珠順著她的鼻骨一路滑下,繼而停留在她的上唇。
檀妄生沒有舔去嘴角的酒,也沒有刻意移開目光,隻緩緩道:“鐵彈嵌了進去,我一隻手沒辦法做,看來國師要幫我了。”
蕭明燦看向他受傷的上臂,皮肉外翻,很難看清裡麵的鐵片。她試著握了握僵硬的五指,道:“我不會醫術。一旦出現失誤,你就會死於失血過多。”
檀妄生想起了她在山坡上時,刻意用謹慎打量四周的幌子來放慢速度,新奇道:“我還以為國師很想讓我死呢。”
蕭明燦把那外袍簡單鋪到火堆旁的木塊上,試著烘乾,“廢一條胳膊和死還是有很大區彆的。”
“……也是。”檀妄生說,“如果我死了,就沒人會知道島上的事了。但我若是廢了一條胳膊,也許就再也不會拿火銃或刀做些什麼……不過,國師應該沒想到我們還會跳崖吧?暗礁又劃開了傷口,鐵片估計已經移位了。”他笑道:“出乎國師的意料,我現在的命危在旦夕。”
蕭明燦靜靜看著他,此時他已經褪下了半邊中衣,一側衣襟斜搭在他手肘上,露出胸膛那道刀疤,和鮮血淋漓的上臂。發尾的水珠正向下滾動。
最終,蕭明燦抽出匕首,說:“多虧了將軍的這場遊戲。”
“……所以,”檀妄生把酒囊遞給蕭明燦,微微一笑,“拜托國師了。”
說實話,蕭明燦不太喜歡現在這種感覺。
雖然蕭明燦並不討厭看到他某一天突然變得乖巧至極,就像野獸突然袒露腹部一樣,毫無防備地暴露弱點。但絕不是現在。她也不覺得這種掌控感有多好。相反,這倒更像是一種挑釁。
檀妄生還不能死。
他手裡掌握著太多的秘密:三年前營嘯的真相,五年前這不知名的荒村爆發的瘟疫,已經滲透進皇城的非人之物,還有那幾艘毫無蹤跡的船。在她還沒弄清這些事情之前,就拿他沒有任何辦法。
他深知如此。這就是棘手之處。
他坦然地表示自己的價值,仿佛漁夫拋出誘餌。他是個罪臣,身處與世隔絕的孤島,手裡卻握著足以立功的真相。而當你意識到這一點,想要接近時,他又會稍稍收回魚線,放出那些吊詭離奇的怪物,引你入局,再把你耍得團團轉。
當你想要破局時……這幾乎是一個死局。影將軍就像那些在暗中窺探他們,又將他們的一舉一動傳遞給同類的“孩童”一樣,想要擺脫這種任人耍弄的困局,就必須要殺了那孩童。但檀妄生不是那些四肢傷殘的怪物,你很難傷到他。
他看起來隨時會把自己置身在危險當中,隨時都會送命。你大可以伺機等他受傷,然後再想辦法找出真相:威脅、帶到船上、搜找他的屋子,亦或是慢慢找到他的軟肋……但他同樣也可以把自己和你搞得瀕死,然後等你來救他。
就好像他永遠略勝一籌。
那麼,這是否又是另一場惡趣味的遊戲?
大概是因為太過寒冷,又或是莫名其妙的緊張——畢竟外麵的尖叫聲還在回蕩,當蕭明燦胡思亂想到這的時候,已經把刀烤得炙熱。她看向上臂那道皮肉外翻的傷口,輕輕呼了口氣。
檀妄生看著她,似乎有些好奇,忽然問:“國師會感到害怕嗎?因為我很有可能會死在這裡,而真相也會跟著我一起離開這世上?”他瞧著蕭明燦猛灌了幾口酒,“看來當國師發現那東西已經滲進皇城後——”
他猛地仰頭,後腦磕上石壁,脖子青筋驟然暴起。
很難去克製從喉嚨裡溢出的那一聲悶哼,那實在是太突然了。有那麼一瞬間,他還以為自己的胳膊被人一刀砍斷了,緊接著眼前陣陣發黑,頭腦空白,雙耳嗡鳴,可血肉被切開後又被燙烤的聲音卻又如此清晰。
蕭明燦很遺憾沒能看到檀妄生的表情,或者說沒有任何功夫去看。她專注著眼前,剜著每一塊碎片,刀鋒就像在血肉裡巡遊,動作緩慢卻異常平穩。
她能聽到那混亂的喘息,其中夾雜著幾聲微弱的悶哼,聽起來很像一段旋律裡最高潮的那部分。
外麵的尖叫聲若有似無地傳來。
最後一塊鐵片落地。她將之前曬乾又疊好的白布條按在傷口上,繼而用衣擺撕成的布條幫他包紮。
檀妄生後腦仍抵著石壁,在喘息中偏頭看了眼鮮血淋漓的小臂,頓了片刻,突發奇想地問:“國師覺得,會留疤嗎?”
蕭明燦想了想剛剛慘不忍睹的傷口,道:“我說過,我不會醫術。”
“說不定疼痛也是件好事?畢竟,疼痛的記憶是最不容易忘掉的東西。”
檀妄生接過蕭明燦遞來的酒,喝了幾口,親和地道:“這麼來看,我和國師的每一次相遇都足夠刻骨銘心——”
蕭明燦伸出手,撩開他垂下的額發,輕輕覆上他的額頭。
她感受著那灼熱的體溫,看著他從容平常卻又略微失神的雙眼,呢喃般地輕聲說:“既然如此,作為救命是報答,又或是遊戲的獎勵,將軍是不是該告訴我真相了。”
檀妄生沒有說話。
蕭明燦問:“先前登島的那百人,真的還活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