抉擇(1 / 1)

小心劣犬 談今朝 3929 字 4個月前

荒村裡的黑影跌跌撞撞地融進人群。斷崖邊緣,火銃隨著每一次砰響擦出微弱的光亮,仿佛狂風裡搖搖欲熄的殘燭。

他們被逼得退無可退,而不斷靠攏的人卻發出低低的悲鳴,猶如因冤屈而死的亡魂,又像是被人虐打的動物,在黑暗中尋求那一絲光亮。聲音微小而平穩,如同一種樂律般逐漸遞進到雨聲中。

下一刻,又被火銃接連的砰響乍然撕裂。

蕭明燦沒有做出任何選擇。

她看著遠方漸漸縮小的包圍,雙眼被埋在雪白的兜帽下。在這刻不容緩的緊迫裡,她卻足足等了半晌,才開口道:“如果是將軍的話,會怎麼選?”

“這要看國師問的是什麼了。最親近的下屬還是自己?良知還是性命?”

檀妄生仍端著那把火銃,“如果是第一種的話……國師心裡應該已經有答案了。就算他們活下去,事情也不會有任何改變。接下來的每一個雨天,她都會時刻麵臨這種困境,除非她離開這座島。但即便離開這座島,問題就能解決嗎?邊境戰爭不斷,她隻是國師的貼身侍衛,又能在皇城裡安穩多久?”

他看著蕭明燦,幾乎算得上是貼心地解釋道:“如果是第二種,就更好辦了。隻要國師不插手,隻走自己的路,‘順其自然’地讓那群怪物吞噬掉他們便可。某種意義上來說,國師並沒有殺他們,也不必為此感到自責……當然,”他微笑起來,“如果國師有這種感情的話。”

這其實是一個非常簡單的選擇。

蕭明燦來到這座島的目的有很多,比如帶走影將軍,比如找到之前失蹤的近百人,現在倒有了個更重要的任務,弄清島上所發生的一切。趙明安和陳四的兩位夫人死因蹊蹺離奇,這意味著皇城也即將陷入和海島一樣的動蕩……邊境戰爭突然頻發是否也和這些怪物有關聯?

畢竟戰場是製造恐懼的最好方式。

如果五年前這座漁村爆發出的不明疫病就是這些怪物的話,那麼這座島上很有可能就藏著能對付那些怪物的關鍵。

無論出自理智還是感情,她都不可能隨意犧牲自己。

這個時候,有幾個村民已經搖搖晃晃爬到了山上,它們手裡都拿著火銃,食指不停扣動扳扣,可槍管卻朝著四周茫然揮舞,就像是個剛從夥房出來,並且正準備把菜刀當玩具玩的孩子。

蕭明燦再次看向那片荒村。那裡的村民已經離開得差不多了,而圍聚的人群則越來越多,越來越密集,仿佛聚在腐爛蘋果周圍的蠅蟲。幾聲砰響後,包圍最前排的兩三個人影紙片般頹然倒下。人群因此僵停了片刻,又繼續向言生他們圍攏。

蕭明燦目光轉向下方空無一人的石板路,深吸一口氣,左手提著衣擺,右手扶上周圍的樹乾,試著往山下走。

檀妄生看了眼身側那條更容易走的彎繞小徑,挑了挑眉,沒有動。

蕭明燦停下腳步,看他一眼,“這是最快的路了。”

“但不是條安全的路。”檀妄生瞥了眼手裡的長管銃,輕笑一聲,懶懶散散地跟在了她身後。

這的確不是條安全的路。

下山的坡道雖遠沒有上山時陡峭,但也沒有像槐樹山那樣有一條人走出過的小路。地上鋪著一層雜草和石子,一腳踩上去,陷進泥地的木枝就會跟著靴底微微前滑。

冷風從側方推著他們,就像是話本裡那些藏在人們身後,伺機製造意外的無形之手。蕭明燦有幾次要靠雙手扶著樹乾才能站穩。雨仍在下。遠處藏在雨中的哭吟斷斷續續地傳來。張牙舞爪的樹枝取代濃雲,重新組成了天空。

兩人就這樣一路無言走到了半山處,村民連不成句的話還在山頂飄蕩,接著又被幾道悶雷蓋過。

片刻後,蕭明燦忽然開口:“……這並不算簡單,對嗎?”

“什麼?”

蕭明燦沒有回頭,“三年前,將軍在第一次做出選擇之後,曾試圖用刀割開自己的脖子,不是嗎?”

檀妄生沒有說話,慢悠悠地摸了摸扳扣。

遠處火銃的聲音仍時不時傳來。這個高度,蕭明燦能看到的也隻有最外麵人群的背影。它們的影子在昏暗裡搖搖晃晃,又被山坡上一道道樹乾分開,仿佛監牢裡的囚犯。

“所以,這就是將軍在暴雨來臨前帶我去那個荒屋的目的嗎?”蕭明燦說:“想利用那些東西,來看看我最恐懼的到底是什麼?”

山頂的村民還在追逐著兩人。最前麵的幾人因為速度過快,身形不穩,直接從山上一路滾了下來。蕭明燦能聽見血肉砸在山石時的每一次悶響,也能聽到骨頭被折斷時發出的脆響——也許這些聲音隻出自於她腦海裡的想象。總之,當蕭明燦再抬眼時,石板路上多了幾道像蟲子般嗚咽著蠕動的黑影。

蕭明燦沒再多看,加快了腳步。

“……或者可以說,”檀妄生跟在蕭明燦身後,“想知道國師最在意的是什麼?”

身後的村民一個接一個從山頂滑落,其中幾人奇跡般地沒摔斷手腳,在地上掙紮著想要起來。蕭明燦說:“如果將軍想知道的話,我完全可以告訴將軍。何必費這麼大周折?”

檀妄生瞥了眼旁邊撞在樹乾上斷了脊椎的屍體,笑了笑,“……國師真的會告訴我實話嗎?”

蕭明燦走到山下,跨過緩緩蔓延的血泊,看向側方儘頭的那些挪動的背影。

火銃的聲音不知何時已經徹底消失了。

他們用刀能堅持多久?

“恐懼會讓一個人變得坦誠。就像我脖子上的傷口一樣。”檀妄生走下山坡,掂了掂手裡的火銃,用槍管乾淨利落地砸塌了腳邊轉動的腦袋。鮮血猛地濺向他的下頜,又隨著雨水緩緩漫過頸前的那道傷疤。

他走到蕭明燦身邊,懶洋洋地瞧著斜側方一片荒涼的屋子,低聲說:“國師覺得,我會讓一個我毫不了解的人知道這座島的真相嗎?如果你哪天被恐懼侵蝕,成為了那怪物能讀取記憶的器皿,皇上的江山可就完了。”

“皇上的江山?”兜帽下的蕭明燦輕輕笑了一聲,往前走著,道:“我還以為,將軍守的其實是太傅的江山。”

檀妄生也笑了,“還真是天高皇帝遠,什麼話都敢說啊。要是有人聽國師說了這話,恐怕一定會覺得我們北洛要完蛋了——不過,”

他停頓了一下,然後才說:“說不定也是我的江山?”他就這麼看著蕭明燦停下腳步,慢慢地道:“我知道那些怪物的秘密,也比任何人都要了解它們。我甚至可以利用那些怪物來打造國師認為的‘遊戲’……也許就像國師所說,我就是那個該死的牧羊人,它們就是我最親切的羔羊。我比任何人都有勝算,國師覺得呢?”

蕭明燦終於抬起眼。那兜帽隨著她的動作稍稍後移。雨珠從額發下滴落,劃過她的眉峰,眼角,繼而是蒼白的臉頰。檀妄生凝視著那雙明淨的眼睛,裡麵沒有一絲被愚弄的憤怒或怨恨,也沒有刻意偽裝的冷淡或漠然。

檀妄生覺得,如果現在有一個四五歲的孩子在她麵前無賴耍鬨的話,她就會露出現在這種平和又寬容的目光。

明明他比她要高得多。

國師生氣的時候會是什麼樣子?

他感到有些遺憾。

檀妄生後退了兩步,身後就是斷崖。他搖了搖頭,道:“國師應該不會想這麼做的。”

蕭明燦轉頭看向遠處的人群。沒有慘叫聲就意味著言生他們暫時無恙,但能堅持多久?那群村民仍在追著她,那些像孩童一樣窺伺的怪物呢?它們就藏在山頂上。

“將軍不是說過嗎?這場遊戲結束的關鍵隻有死亡。”蕭明燦轉過身,“隻要那些像孩子一樣窺探的怪物還在,遊戲就永遠也不會結束。”

檀妄生想要做些什麼,卻發現右臂的速度明顯變得遲鈍,剛剛砸得太狠了嗎?他這麼想著,蕭明燦輕易抽走了他手裡的火銃,朝著人群走了幾步,扣動扳扣。

火銃聲霎時如同陣雷般響起。人群中有幾道人影倒下,因為沒有射中要害,它們後知後覺地在地上抖動兩下,接著發出刺耳的尖叫。周圍幾人開始朝著蕭明燦走來。

幾個從山坡爬下的村民也顫顫巍巍站起來,嘴裡發出和那些人同樣的尖叫,仿佛野獸之間的信號。蕭明燦深吸了一口氣,接著架起火銃,瞄準山頂那幾道人影。

砰、砰、砰——

幾個孩童高矮的人哀嚎著從樹梢墜落。山頂上的人影再次混亂地跑動起來,沒再去看山下的兩人。

檀妄生就站在原地,饒有興味地看著這一幕。同時,蕭明燦再次瞄準山頂。

哢嚓、哢嚓——

被雨澆透的長管銃徹底喪失作用。她在轉過身時已經解下狐裘,朝著檀妄生大步走去。身後一道閃電鋒利地刺向海麵,映亮了她那雙眼睛。

蕭明燦緊壓著檀妄生的傷口,一手攥著他的衣領,帶著他後退。

“一起下地獄吧。”

檀妄生笑了起來。他就這麼任由蕭明燦把自己推到懸崖,石子隨著他的腳步滾落。越來越多的黑影正向他們聚攏。兩人的頭發在風中交纏、分離。檀妄生在懸空時一把扣住了蕭明燦的胳膊,兩人距離拉近,他終於如願在她眼底看到了一種不切實際的瘋狂。

尖叫聲撕裂了雨幕。

用四肢爬行的村民終於趕到了空無一人的崖邊,它左右張望,又低頭看向一片漆黑的海麵。

它再次發出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