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驗(1 / 1)

小心劣犬 談今朝 4051 字 4個月前

蕭明燦很難把目光從那四肢殘缺的男人身上移開。

天空烏雲密布。入夜後的黑影緊緊纏裹著男人的上半身,使得他的麵容就像被幕布罩住的石雕般朦朧不清。他的身軀殘破,關節末端是尖細而模糊的長影,有如孩童稚嫩的雙臂。

是什麼讓他落得如此下場?

從山崖上一墜而下?在海中不幸遭遇了鮫鯊的襲擊?又或是被某種類似鐵鍬的鈍物——

這或許就是讓人難以挪開目光的原因。人們當然會本能地懼怕這些殘忍而血腥的傷口,但大多數人看到這些時,真正的第一反應並不是避開,而是不由自主地想要弄清這些猙獰背後的來由或真相,哪怕他們會覺得這副場麵驚駭得令人作嘔。就好像那其中蘊藏著某種吸引人的魔力一樣。

蕭明燦試圖回想著“他”剛剛在泥濘的樹叢裡,模仿孩童蹦蹦跳跳的模樣。

“……國師知道嗎?”

檀妄生順著目光瞧了眼那道站在崖邊的身影,堪稱是善意地提醒:“對於它們來說,這其實也是一種製造恐懼的方式。”

蕭明燦食指驟然鬆開扳扣,移開了視線。她握住火銃槍管,遞給檀妄生,想著之前那個剜眼侍衛出現的幻覺,“……在槐樹下的那兩人就是這麼出事的嗎?”

檀妄生目光短暫地在她泛著白痕的手指上停留了一瞬,接過火銃,點點頭道: “山頂上埋著的那些屍體大都是這樣。因為看到了太多無法用常理來解釋的事,導致精神一天比一天緊繃。你看,”

他單臂前伸,舉起火銃,做出類似拉弓的姿勢,“這就像是拉到極致的弓弦,你不可能一直保持原狀,要麼釋放出去,要麼讓弓弦崩斷。而這個時候,隻需要一點點外力,比如從遠方吹來的冷風,又或是一把飛擲而來的刀刃……”

蕭明燦繼續前走,接話道:“無論如何,當他們失去那根‘弦’的時候,就是那些怪物取走他們性命的時候?”

“沒錯。”

話音落地,檀妄生朝蕭明燦乾脆利落地扣動扳扣。

蕭明燦腳步微頓,斜前方一道掛在樹梢上的黑影悶聲跌落,接著一路滾到山下。被它撞到的樹乾留下一抹暗沉的血紅。

“當然,從那些怪物的角度來說,這種積累恐懼的過程,就像是在做一鍋美味的燉肉。”檀妄生看了眼旁邊石頭上磕出來的血沫,“首先呢,需要將肉倒進過鍋中,加水,放些亂七八糟的配菜,等待著肉一點點熟透。最後再在熟肉將要出鍋時撒上一把調料。這樣一來——”

與此同時,周圍原本藏在暗處的陰影因為同伴的死亡逐漸慌亂起來,它們開始四處攢動,在樹乾縫隙之間晃出漆黑的殘影,像是林中被驚擾的鳥雀。

如同嗚咽的驚呼在山坡上回蕩著。

檀妄生適時補充道:“一頓‘新鮮’的大餐就做好了。”

蕭明燦覺得這個描述有點反胃,但更多的是頭暈目眩。她分不清是因為這些圍繞在他們四周像蚊蟲一樣的鬼影,還是淋雨後的體力不支,或許二者皆有。她沉默了片刻,低聲說:“所以,它們會在接下來的路上一直給我們製造陷阱,直到我們成為它們的……”

她略微停頓了一下,道:“盤中餐。又或者,我們殺了‘他們’所有人?”

檀妄生點頭,“就像我們剛剛說的那樣,如果這是場‘狼捉羊’的遊戲,那麼這就是結束遊戲的關鍵……不過,既然知道了遊戲的規則,國師不想猜猜看,山頂上到底有什麼嗎?”

蕭明燦望向幾十步遠的小山頂,那裡時不時還有幾道模糊的黑影來回跑動。也許是因為對火銃的懼怕,又或是因為那些隻會嗚咽的怪物根本沒有任何攻擊的能力,總之,當它們意識到他們正在一點點靠近時,反而像老鼠一樣四散著逃離。

雨聲像送葬曲一樣在耳畔飄蕩。

蕭明燦放慢了腳步,偏頭說:“應該不會是另一夥拿著火銃的人吧?”

“當然不會。”檀妄生就跟在蕭明燦身後。從逃命的角度來看,她的步子並不算快,甚至可以稱得上是緩慢——理應如此,這條路本就不好走,如今周圍又潛伏著無法確定的危險,謹慎一點總沒有錯。

他就這麼耐心地跟著她,稍稍抬起逐漸麻木的左手,輕撚了撚從傷口一路淌下的血水,有問必答道:“從三個月前到現在,在這座島上失蹤的人有十二個,其中十人拿著火銃。國師放心,我剛剛數了下,正好十支,不多不少。”

即便如此,蕭明燦也沒覺得放鬆。

那些人在三個月前就已經失蹤,按照影將軍處理屍首和找人的速度,即便當天因為某種原因無法救人,第二天也一定會搜遍整座島。既然沒找到,就說明那些怪物手握火銃至少已經三個月有餘。

可這些火銃卻在今日突然出現,這意味著什麼?

一是今日這場圍堵對它們來說,是時隔三個月以來唯一一次能用火銃的機會……或者說,是能夠接近影將軍的機會。如果把人比作……“肉”的話,那麼檀妄生對它們來說就是一塊最讓人垂涎的“紅燒肉”。所以,它們才會在這次的“捕獵”裡把火銃拿出來。

二是火銃雖對他們來說是殺傷性極強的武器,但對它們來說倒更像是皇宮裡的那把重達百斤的帝王弓,而它們不是帝王,也不是肌肉結實的戰士——這對它們來說僅僅隻是華而不實的擺件:發射後的慣力極大,一不小心就會誤傷到同伴,甚至遠不如那村民手裡的鐵鍬用著順手。

而它們現在之所以一股腦地全拿出來,僅僅隻是想逼退檀妄生,讓他逃到崖邊的死路上去。

三是……

蕭明燦看向遠處微微晃動的人影,沉吟片刻,輕輕低喃道:“它們既然怕成這樣也沒有離開,就說明這場遊戲還沒有結束。火銃雖然會讓我們忌憚,但對它們來說也隻是嚇唬人的東西,並沒什麼太大的用處。畢竟,它們需要製造恐懼來占領身體,而不是給對方打成一灘碎肉……所以,”

她看向十步之遙的山頂,無聲呼了口氣,“它們一定會在接下來製造出比火銃更棘手的麻煩。”

所以蕭明燦做足了心理準備。

她甚至為此想象了很多個足以令人心臟停跳的場麵。

比如,突然從樹頂蕩下的腸子;不經意間一抬頭,就會看到熟悉的官員或侍衛的頭顱懸掛在樹梢,又隨著風微微搖動,她剛剛為什麼沒有注意到這些?或許因為他們的頭顱被斬斷了一半,以至從遠處看上去就像被幾片殘葉壓彎的樹梢。

又或者是一群更令人恐懼的非人怪物。它們麵目全非,手裡拿著殺傷不足卻足夠滲人的武器,一步一步緩慢地接近他們。而他們退無可退,唯一的生路隻有旁邊的斷崖——

但山頂上什麼都沒有。

沒有任何窺視他們的鬼影,沒有舉著武器接近的怪物。冷風吹蕩著兩人的衣袍,周圍隻剩下了啪嗒啪嗒的雨聲。

而夾雜在雨聲當中的是一陣微弱卻無法忽視的打鬥聲,接著是悶沉而遙遠的火銃聲。

蕭明燦提著衣擺,大步走到山頂儘頭。她們斜側方的一條小徑空無一人,下方的斷崖也毫無人影。這地方像是被那些怪物忘記的安全之處——它們當然會忘記。因為它們此刻都聚集在村莊最邊緣的另一處樹叢裡。

重重黑影……也許是三十個,不,五十個非人的怪物已經將那幾人團團圍住。因為站得足夠高,蕭明燦能看到那幾人正被逼得步步後退,身後就是斷崖。其中一個人打出了最後一發鐵彈,接著用火銃狠砸向那些如同行屍走肉般的人群,看起來就像是試圖用扔掉木棍來嚇退壞人的孩子。

最前麵的幾個怪物怔愣了一下,接著又爭先去搶那把火銃。包圍短暫地陷入了停頓。但這並不意味著那些人會有生機,相反,還有十幾道人影正從百步遠之外的荒村裡搖搖晃晃地走向包圍圈。

“……如果恐懼是門學問的話,”檀妄生甚至還有閒情感慨道:“那它們一定會是狀元。”

蕭明燦向前一步,卻被握住了手腕。檀妄生道:“國師忘記了嗎?遊戲還沒有結束。”

蕭明燦緊盯著言生和那幾個隨從。

他稍抬下把,看向旁邊一處彎彎繞繞的小徑,繼而示意那條通往荒村的石路,道:“如果我們現在順著這條路走,肯定會撞上那群鬼東西。但如果我們稍微放緩一下速度,比如繞個遠路,等著那群怪物徹底包圍他們,我們就有機會趁亂穿過荒村,回到島中心。隻要去了那裡,我們就安全了……不過,”

他看向蕭明燦,慢慢地說:“因為那些怪物需要身體,所以它們一會想方設法地讓他們崩潰。我們剛剛說過,身體上的疼痛是讓他們感到恐懼的最有效的方式。所以,當國師經過荒村時,一定會聽到你的侍衛喊出的足以讓人做一輩子噩夢的慘叫和求救聲。”

蕭明燦沒有說話。

檀妄生瞧了眼身後還在爬動的村民,“……國師知道嗎?這不是詔獄裡的酷刑,沒有任何人問他們交代什麼。也不是在街頭遇到的地痞惡霸,她不會知道自己被攻擊的原因。”他說,“她麵臨的是某種邪惡又未知的東西。這種突如其來是怪誕和瀕臨死亡的恐懼足夠能擊垮一個人。哪怕她是國師最看好的侍衛。”

身後咕噥般的囈語聲越來越近。一陣長久的沉默後,蕭明燦低聲道:“如果我不這麼做呢?”

“很簡單。”檀妄生把火銃遞給她,“衝著那邊的人群裡開上幾槍。讓它們發現我們不僅還活著,甚至就站在這裡。到時它們就會轉移目標,而那些人也有了活下去的機會。”

蕭明燦看著那被雨澆得微亮的長管銃,沒有去拿。

檀妄生就站在她旁邊,戲外人一樣耐心地等待著。

“從小一同長大的侍衛和自己的性命。國師會怎麼選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