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殺(1 / 1)

小心劣犬 談今朝 4048 字 4個月前

蕭明燦覺得,如果這真是一場“狼捉羊”的遊戲,那麼那個被“狼群”追逐的人,或許隻有她自己而已。

孩童的哼唱聲仍舊回蕩在四周。

這聲音被大雨澆得斷斷續續,忽強忽弱,以至於比起悠然傳唱的歌謠,聽起來倒更像是溺水之人在巨浪裡掙紮著發出的求救。

但即便如此,蕭明燦也能聽出這聲音大致的方向。

就在她身後那片陡峭的山坡上。也許它們躲在了某顆樹後,山石邊,又或是山頭上……任何她幾乎沒辦法能在對方動手前就發現的地方。她能想象到它們好奇張望的模樣,或許它們的麵容和那個女孩一樣恐怖。

一樣棘手。

既然檀妄生清楚陰雨天會冒出這麼多麻煩的怪物,那麼當初一開始為何要選擇那小女孩的家,而不是其他的荒屋?明明其他院落也沒有損毀到四麵漏風的程度。

明明最開始那個神智遠不及女孩的男人,在意識到自己無法闖進屋內後,就放棄了這裡。

明明隻要躲在其他地方,就不會被人發現,也不會落得現在這種處境。

蕭明燦不禁地想,身後的山坡上到底還有多少人?它們手裡拿著武器嗎?刀?劍?早已破爛的船槳?又或是它們撿來的另一把火銃?

那些火銃真的是影將軍不慎遺失的嗎?

所以,也許這就像檀妄生所說的那樣,這隻是一場“遊戲”。從那兩艘船將要靠近海島時,他應該就已經計劃好了一切——一場怪誕而驚險的冒險?一次讓人終身難忘的逃生?又或者隻是即興的——

她沒再深想下去。

一聲震響在她耳邊轟然炸開。鐵彈砸爛了身後一截枯草,嵌進了山石裡。

蕭明燦右耳一片嗡鳴,一瞬間的空白裡,她隻能聽見自己不穩的呼吸聲——多虧了她剛才一直牽著檀妄生,以至兩人的距離足夠讓她握住槍管,在他扣動扳扣前改變方向。

“——我猜,”

檀妄生用槍管擋住迎麵刮來的匕首,刀鋒與玄鐵相撞發出一聲錚響,“國師一定在想,我到底在這其中扮演什麼樣的角色。”

蕭明燦順著匕首的慣力翻身,抬腿狠踹向他胸口。檀妄生當即抬臂架擋,因為不防國師,生生被這力道逼得退了一步,意外地瞧了眼被踹出印子的小臂。

蕭明燦平和地道:“也許是這群‘狼’的狼王?”

與此同時,那些分散在林中的人正僵硬地挪動步子,他們似乎終於對火銃的聲音感到畏懼,稍稍放緩了速度。附近的童謠聲仍在回蕩著,甚至隱隱壓過了雨聲。蕭明燦沒有回頭,但能感覺到那些孩童似乎越聚越多,此刻正興致勃勃地望著他們,就像在圍觀一場熱鬨的雜耍。

“狼王嗎……”檀妄生似乎覺得這個想法很有意思,笑了笑道:“看到山上那幾個孩子了嗎?‘他們’從沒有殺過人,一個都沒有。唯一的樂趣也隻是像現在這樣哼哼歌,在旁邊好奇窺視著外來者。”

寒風吹開了蕭明燦的兜帽,檀妄生終於瞧到了那雙明淨的黑瞳,他握了握手裡的長管銃,聲音散漫得就像在某個午後和友人談論街邊的人來人往,“要我說,‘他們’溫順得簡直就像隻羔羊。”

而當話音落地時,蕭明燦已經衝到了檀妄生眼前,鐵彈從她耳邊掠過,伴著一聲嗚咽似的慘叫,山上一道黑影滾落而下,接著,蕭明燦聽到了身後類似槍管撞上山石時發出的清響。

檀妄生向後仰身,避開了迎麵揮來的刀刃。蕭明燦手中匕首靈巧翻轉,卻在反刺他側頸時被抬腕架擋。她並不覺得遺憾,聲音鎮靜如常,“看來比起‘狼王’,將軍更喜歡‘牧羊人’這個稱呼。將軍喜歡扮演好人嗎?或者說,喜歡扮演幫助不慎陷進未知危險之人的救贖者?”

檀妄生稍一挑眉,“然後再看著他們落進更絕望的處境?看著他們在臨死前才恍然大悟,那個救贖者原來就是製造一切禍端的人?”

他並沒有拉開距離,而是扣住蕭明燦的手腕,同時伸腿掃向她的腳踝。蕭明燦重心不穩,在騰空的瞬間,握著匕首的指尖略微鬆力,想要換手去接,然而檀妄生卻果斷扔了長管銃,擋住她略微抬起的左手,掐向她的脖頸。

水窪被砸得泥珠四濺。悶雷巧妙地掩蓋了兩人重重倒地時發出的悶響。檀妄生背對著山坡,一手扣住蕭明燦握刀的手,而另一手仍掐著她的脖子,他聽著身下人幾不可聞的悶哼聲,簡直算得上是好心地略微鬆手,給她喘息的機會。

“……國師的想象力未免也太豐富了些。”他看著蕭明燦的雙眼,語氣裡仍帶著毫無緊迫的悠然笑意,“若是不當國師,改行去寫話本,想來也能富甲一方,大有所為。”

“……憑空構想的情節可遠比不上真正發生的事。”

蕭明燦喉嚨裡漫上一股腥甜,她偏頭嗆咳起來,看向那把被甩在地上的長管銃。她緩了半晌,直到視線的儘頭出現了幾雙搖搖晃晃的腿影,才緩緩扯動嘴角。

“之前那些被派去軍營的監軍應該也遭遇過類似的事吧?他們各個麵露懼色,就像有什麼難言之隱一樣……如今來看,他們那說不出緣由的怪異之處也都有了答案。他們明知道是將軍在給他們設套,卻找不出絲毫證據。”

“……原來國師也喜歡聽信傳聞嗎?”檀妄生指腹緩緩摩挲著她側頸的脈搏,“世間傳聞大多真假難辨,我以為國師不會相信這些的——國師難道不是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一點嗎?就像人人皆說國師是個親和良善的好脾氣,就連宮裡脾性最挑剔的貓見了國師都主動貼近,但——”

檀妄生略微一頓。他緩緩低頭,瞥了眼頂在肋部的短粗槍筒,意猶未儘地笑了起來,低聲說:“他們怎麼都不知道呢?真正的國師,手段可比任何人都要狠毒。”

兩人距離斷崖不過幾步遠,浪濤狂躁地拍打著礁石,聽起來就像迫不及待等待喂食的猛獸。

蕭明燦略微偏頭,看向林中的那些黑影,它們似乎被地上的長管銃吸引了,明顯加快了腳步,嘴裡開始含糊念著“是我的”之類的話,身子在半昏半暗的光線裡搖搖晃晃。

她在它們走到能看清身上傷口的距離之前收回目光,看向自己上方的這雙眼睛,“在將軍麵前,我這點自保的手段即便再狠毒,也都稱得上是良善了。”

“良善……”檀妄生低聲念了遍這個詞,但語氣裡卻不帶任何值得深思的意味。他仍維持掐著她脖頸的姿勢,儘管此時有更危險的東西在抵著他。

那些怪物的腳步越來越近。身後的歌謠聲也漸漸變得難以忽視。林中那些粘稠而黑暗的影子全都在向兩人聚攏,猶如野鬼在緩慢而謹慎地靠近祭壇上美味的祭品。

“國師知道這東西該如何用嗎?”檀妄生就這麼靜靜看著蕭明燦,一點一點壓緊了她的手腕,看著她因這力道一寸寸放開匕首,“以它的威力,至少我還能活上一段時間。而這段時間裡,我會先擰斷國師的手腕。國師知道嗎?島上草藥匱乏,更不存在什麼隨時候著的禦醫,生了病都是自己給自己當大夫。但即便如此,我相信國師也一定不會因斷了手就有性命之虞。你會活下去的。”

雨珠沿著他的下頜淌下,墜進了她的衣領裡。他緩緩露出一個親切的微笑,“等國師日後每每看到這成了擺設的右手,應該就會想起我吧。就算我死了,也依舊日日夜夜活在國師的腦袋裡。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們也算是相伴一生了。”

“……原來將軍是這種陰魂不散粘著人的類型。”蕭明燦輕哂道,“怎麼辦,我對早已死去的人可不感興趣。到時逛幾趟花樓,說不定就把將軍拋之腦後,連長什麼樣子都想不起來了。”

“那——”

話音未落,蕭明燦稍一抬手,果斷扳動彎鉤,短管火銃霎時崩出三發流彈,砸翻了離兩人最近的一道人影。

其餘人影怔愣在原地,似乎還沒反應過來,童謠聲也戛然而止。

接著,蕭明燦屈膝頂上檀妄生的小腹,掀翻了他——

即便是那些半癡半傻的怪物,應該也沒想到蕭明燦怎麼會有那麼大的力氣——也許就是趁著它們試圖思考的那一瞬間,檀妄生撈起那把長管銃,單膝跪地,瞄準了山坡剛從暗處出來、正準備下山的幾道黑影。

砰——砰——

砰——

數道黑影如泥流般從山坡滾下,手裡不知從哪撿來的火銃也跟著滾落在地。一個看不清臉的孩童瞧了眼腳下的火銃,僵硬了一瞬,顫顫地伸出手,卻被一聲砰響逼退了回去。

蕭明燦再次扣動扳扣,解決了檀妄生附近的幾個村民。她走向他,看了眼山坡,“四個拿著火銃的人,看來將軍對於火銃的管理——”

她沒說下去,看向檀妄生不斷滲血的胳膊。

緊接著,山坡忽然傳來一聲刺耳的尖叫。一道身影以匍匐的姿勢迅疾地爬下山坡。檀妄生當即開槍,卻發現已經耗儘了最後的火藥。

那怪物嘴裡撕心裂肺地喊著:“償命!償命……償命!”無視了地上的火銃,從山石上跳了下來,又摔在泥地上。它的一隻手似乎因此折斷了,但速度卻絲毫未減。

檀妄生抽出蕭明燦腰側的匕首,然而緊接著,耳邊再次傳來一聲炸響。那距離兩人幾步遠的黑影陡然倒地,鮮血像水流一樣從創口噴出。

閃電刺破雲層,劈向了海麵。蕭明燦緊握著火銃的手微微顫抖起來。她緊盯著那具屍體,一瞬間的光亮裡,看清了它的臉,和它身上的每一處猙獰傷口。

她張了張口,卻被捂住了眼睛。

“噓……噓……噓——”

檀妄生慢慢地、慢慢地拿下她手裡的短管銃,輕而緩地說:“國師可要小心了。當你感到恐懼的時候,那就是你的死期。”

尖叫聲填滿了這片枯樹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