殉情(1 / 1)

小心劣犬 談今朝 3879 字 4個月前

天邊濃雲翻湧,雨珠劈啪砸在缺了一角的石桌上,火銃的震響猶如雷聲般在驚叫中滾過。幾盞舊花燈被風掃落在地,轉了兩圈,便被一腳踩爛了。

“是你殺了我們嗎……是你們嗎——”

蕭明燦在林中奔跑,白花花的樹乾被閃電映亮一瞬,像是林立在周圍的怪牆,背後的人群依舊如影隨形。

她在經過一棵樹後稍稍回頭,那五個拿著火銃的人已經走進林中,天色昏沉,她看不清他們的麵容,但從他們挺拔的身形來看,不是影將軍的部下,就是先前兩批登島的侍衛。

和荒村裡那群人一樣,他們走路的步調極其怪異,尤其是踏進這片雨水澆過的泥地時,就像一腳踩進了沼澤,更加難以維持平穩。

身邊又是一聲砰響。

其中一個端著火銃的人癱軟倒地。

身邊人頓了頓,接著彎腰撿起地上的火銃,步調僵硬地走向樹乾,還未來得及躲藏,就被檀妄生射穿了肩膀。可那人卻像是毫無所覺,僅僅隻是因慣力後退了半步,看了眼肩上的血口,又躲向了樹後。

蕭明燦注意到了他腳上那雙破損的泥草鞋。

那不是侍衛,也不是官員。檀妄生的隨從人人都穿黑靴,更不可能是他們。

除此之外,還有誰能用那火銃?

緊接著,一顆鐵彈砸進了她身側兩步遠的樹乾裡。蕭明燦本能地抬起狐裘,擋住半空刮來的木刺,跟著手腕一緊,被檀妄生拉著躲在了一棵樹後。

檀妄生趁那些人行動緩慢的空隙填裝鐵彈,隨口道:“……國師知道那些官員為什麼會成為它們的一員嗎?”

蕭明燦偏頭看他,“將軍應該不會又想說,‘因為他們太過好奇,看了太多不該看的’這種話吧。”

檀妄生還有閒情雅致地聳聳肩,不置可否,“無知是福。有的時候,若是無法承受真相,倒不如越早放手越好。”

蕭明燦說:“這座海島吊詭離奇,他們想要弄清真相也是人之常情。”

檀妄生裝好最後的鐵彈,轉頭看了那些人一眼,“如果我是他們的話,在登島時有人和我語重心長地說不要登島、不要亂跑之類的話,我會乖乖待著,聽聽風聲,再做打算——國師知道嗎?那些怪奇異談的話本裡,不聽勸言的人,往往都不會有好下場。”

“……是嗎?”蕭明燦道:“我倒覺得,將軍會在那人話還沒說完時,就把他當成個瘋子給崩了。”

檀妄生瞄著身後跑得最快的一人,指腹摩挲扳扣,語氣有些遺憾,“原來我在國師心裡是這種形象。”

鮮血伴著砰響在男人脖頸處炸開。穿著官袍的男人舉劍的手僵在半空,接著整個人不受控製向前撲倒。身後人搖搖晃晃踩著他濕透的身軀前行,不知誰腳下一滑,導致旁邊人疊羅漢似的摔了一小片。

那些人倒地後仍發出滲人的囈語,握著手裡的刀劍木然揮砍空氣,另一隻手則胡亂扒著泥土,像是打算借此來從“人山”裡爬出去。蕭明燦覺得自己可能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會忘記這副景象了。

“……將軍後悔讓我親自過來了嗎?”

幾聲震響過後,蕭明燦側首,看向檀妄生,“因為擔心我最終也會步先前那些人的後塵?”

“我更願意把這稱作‘惻隱之心’。”檀妄生瞧了眼她,濕噠噠的兜帽擋住了她的眼睛,說:“國師若是成為了那東西的一員,變成那副不人不鬼的模樣……”他停頓一瞬,似乎真的想象了下那場麵,真誠道:“即便是死在我的手裡,我也不會快樂的。”

蕭明燦輕輕一哂,和緩道:“看來要讓將軍失望了。認定的事,我向來喜歡堅持到底。況且,我已經知道了這麼多,更不能有半途而廢的道理。”

“這就是問題所在。”檀妄生看著她,笑了,“國師怎麼能確定,自己看到的這些,就一定是‘真相’呢?”

雨聲簌簌。蕭明燦看著那些搖搖晃晃的身影越來越近。它們像是終於認清了教訓,不再嗚嗚泱泱貼著一起走,而是分散開來。當其中幾人中彈倒地後,那些人又放緩了步子,開始貼著樹乾走,有意無意似的躲著火銃前行。

檀妄生沒理它們,瞄著那幾個拿著火銃的人,但可惜,它們躲在樹後,自始至終也未曾探頭。

他問:“國師看到了什麼?”

蕭明燦道:“它們在觀察,然後模仿我們……火銃或許也是如此,他們從將軍死去的手下那裡帶走火銃,然後一直在暗處觀察,學習,讓自己變得像一個真正的活人。”

檀妄生點頭,“我的人的確失蹤過。但在今日之前,它們從未帶著火銃出現,更沒有使用過它。”

蕭明燦神色微凝,既然從未拿出來用過,那為何偏偏選在今日?

難不成它們已經掌握了火銃使用之法,恰巧趁此機會來躍躍欲試?

可從它們每一發的精準度來看,今日絕對算不上是“攤牌”的好時機——要知道,此時此刻,它們已經被壓在樹後不敢探頭了。

既然它們有模仿和觀察的智慧,就不難想到,如果在勝算微乎其微的情況下,冒然暴露手中的火銃,今後檀妄生一定會將手裡的火藥嚴格收管。它們能得到這東西本就是多靠僥幸和隨從的疏忽,若是檀妄生活過今日,它們此後再想靠近火銃一步,都是癡心妄——

勝算微乎其微……

她為何會先入為主地斷定那些非人之物一定會“輸”?

蕭明燦猛地轉頭,看向那些緩緩靠近的人群,“……看來它們篤定我們今日一定會死。”

檀妄生瞧著躲在樹後的那幾人,“我們若是出頭,那三個拿著火銃的人就會探頭打我們,雖然準度差得出奇,但到底槍彈無眼。我們越靠近,就越容易被打中。而更不妙的是——”

一道悶雷打斷了他的話。

“我們沒時間了。”蕭明燦看著那些人一點點分散,漁網似的包圍過來,“它們在故意拖延時間,等著這些人慢慢包圍過來。”

這是一個陷阱。

最開始,那些端著火銃的人堵在了大路上,那地方隻有石桌石椅,她和檀妄生若是想要避開攻擊,就隻能先跑去兩側的樹叢。可當兩人踏進這裡後,那些人倒放慢了步子,做出有意追逐的姿態,卻始終遊離在樹叢邊緣,時不時探個頭,打上沒什麼準度的一槍,像是揮揮手就能被解決的活靶子一樣,讓他們把注意力都放到自己身上。

但其實天色昏沉,又下著雨,它們刻意躲在樹後,場地和人數都不占優勢,他們便隻能與之僵持。

而僵持的代價就是被荒村那群“人”給堵住了路。

如果她和檀妄生此刻選擇從包圍裡殺出一條路來,躲在樹後的那幾個必然會借機放暗箭。可如果不這麼做的話……

檀妄生拉起蕭明燦的手腕,在樹後那幾人探頭時扣動扳扣。崩出的木刺飛濺著劃向那人的臉。檀妄生帶著蕭明燦往林深處跑,大聲道:“五百步之外就是斷崖,大概三層樓那麼高,海浪雖然洶湧,但好在沒有暗礁。國師意下如何?”

蕭明燦被雨打得有些喘不上氣,籠緊了兜帽,說:“馬上就要入冬了,海水湍急,天寒地凍,即便是神仙,怕是也難逃一劫。”

檀妄生笑了,“那些人若是發現,國師和罪臣,這兩個相看兩相厭的人竟然會手牽手死在一起,到時傳到皇城裡去,恐怕會成為一段流傳數十年的奇聞佳話。”

“連死後都要成為大家飯後閒談的話頭,豈不是太慘了些。”蕭明燦看向越來越近的斷崖,目光轉向另一側極其陡峭的土坡,“我還不想死。走那裡。”

“國師的關注點隻是閒談嗎?”檀妄生還在回味上個話題,有些可惜道:“我說的是可是‘殉情’。”

蕭明燦兩耳不聞,帶著他往那邊跑,道:“我看過島上的布局圖,那地方雖然狹窄陡峭,但隻要跨過這個山頭,就能回到荒村的石路上。”

身後火銃的聲響已經消失了,那幾人的確沒再追過來。蕭明燦轉過頭,天不知何時已經徹底黑了。雨聲啪嗒啪嗒砸在兜帽上,偶爾一道震雷閃過,映亮周圍張牙舞爪的枯樹,還有那些模糊的人形輪廓。

之前躲在枯樹的那幾個孩子就在這附近。它們躲在樹後,再次發出類似玩鬨的怪笑。當蕭明燦跑到山坡邊上時,那些孩童又哼唱起了聽不出是什麼的歌謠,就像是在吸引他們的注意,又或者把她和檀妄生當成了“狼捉羊”的遊戲對象。

蕭明燦看向高聳陡峭的斜坡,那上麵幾乎沒有落腳的地方,能抓住的枯草枯木也寥寥無幾。

“我們跑不掉的。”

身後人放開了手,輕歎一聲,“或許我們走到一半,它們就會追上我們。”

蕭明燦沒有說話,她側對著檀妄生,被擋住的那隻手略微抬起,探向自己狐裘下的匕首。

“……國師知道嗎?”檀妄生說:“當你被狼群追逐時,為了保命,又或是為了給自己創造逃跑的時機,你會為此做什麼?”

又一道閃電直劈而下,檀妄生那灰黑色的雙眼映出一瞬光亮。

蕭明燦看到了檀妄生牽起的嘴角,匕首無聲出鞘。

檀妄生笑起來,緩緩抬起火銃,說:“如果是我的話,我會把那個與我恰好有仇的人拋下,去當吸引它們注意的誘餌。國師覺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