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吹開了她的兜帽。
身後那群早已“死去”多日的人嘴裡仍舊念著讓人悚然的低語,他們一步一步踩上台階,如泥流般朝著蕭明燦緩慢逼近。可蕭明燦卻覺得,眼前的這個容貌俊美的將軍,反倒更令人不寒而栗。
不過短短數息的功夫,大雨就澆透了她的黑發,水珠沿著眉峰蜿蜒下淌,滑過眼下那兩顆小痣。她能感覺到右耳的耳墜正隨風微微顫動,就像某種催促似的警鈴。她伸出手,任由檀妄生牽住自己,表情尋常。
“……沒什麼,隻是在想言生怎麼樣了。”
出乎意料的是檀妄生並沒有回頭,似乎對身後那群怪物完全不感興趣,隻是帶著她繼續往上走,“他們剛才被那些人擋住了路。那些人聞聲後會越聚越多,若是不想鬨出動靜吸引更多人,就隻能走山上那條路繞過荒村。國師放心,山路雖然陡峭難走,但這群東西眼下幾乎都聚集在荒村附近覓食。他們應該不會有事。”
蕭明燦罩回兜帽,聽見他說到“覓食”兩字時略微頓了頓,接著又止住了回頭看的想法。她握著已經濕透的白布,說:“它們每逢雨天都會出來覓食嗎?”
檀妄生點點頭,“就像我們剛才說的那樣,這就類似於動物趨光的本能。如果它們是鬼的話,那麼雨天就相當於它們的七月半。不過呢,”他話鋒一轉,笑道:“如果一連多日都不下雨的話,它們又沒有東西可吃,便會從藏身的地方偷偷溜出來,尋找食物。”
至於這能吃的“東西”是什麼,倒又是一個值得深思的線索。
它們能找到什麼食物?
這個漁村房屋雖多,但都已荒廢許久,就算當年的漁民匆匆離開時遺留了些許存貨,可這麼多年過去了,不是已經壞了,就是被老鼠吃沒了。它們還能找到什麼?難不成是在荒村裡抓老鼠吃嗎?
可這裡又不是鼠患成災,哪有那麼多的老鼠供它們一大群人飽腹?
難道是野果?
蕭明燦很快又否定了這個想法。周圍樹木貧瘠,都呈著將死未死的頹勢,根本不可能結出什麼果子。
她心下思索著,不經意間抬頭看向遠處連成一片的山。
此時濃雲低垂暗湧,如同一塊巨石般沉壓著山頂。那些樹在寒風中微微擺動著枝條,蕭瑟荒涼,讓蕭明燦想起了話本裡描述的那種幢幢鬼影。而之前那顆槐樹就在蕭明燦的側方,斜坡遮擋,她看不到那地方,腦海裡卻能清楚浮現出關於槐樹附近的每一處細節。
尤其是那些傷口猙獰的屍首。
屍首。
蕭明燦驀然想起了之前那幾個搬動屍體的隨從。登島那場突如其來的混亂結束不久,他們就立刻搬走了屍體。蕭明燦下山時還在想著這事,當時隻以為他們要準備找地掩埋,以免散在那裡腐爛生味,引發疫病。但如今想來,事情應該沒那麼簡單。
他們是影將軍的部下,自然早就知道陰雲一來意味著什麼。如果說他們覺得對付那些成群結隊湧出來的非人之物很麻煩,想要躲起來暫避鋒芒的話,又為何非要在暴雨欲來的時候去搬屍體呢?
退一步來講,就算影將軍有什麼莫名其妙的潔癖,看不得就這麼把臟汙留在那裡不管,但……眼下事態緩急,孰輕孰重,他們應該心知肚明。若是在搬動屍體途中撞上那些怪物,豈不是得不償失?
還有,他們為何偏偏要把屍體都搬進荒村?若是論尋地掩埋的話,兩側枯樹叢豈不是更方便?
蕭明燦又想到了先前木屜裡那異常胖的老鼠,還有它口中啃食的腐肉。
檀妄生注意到了蕭明燦的目光,他同樣也瞧了山坡一眼,像是真的對此感到好奇似的,問:“國師在想什麼?”
蕭明燦實話實說:“……我在想,從漁村爆發疫病算起,已經過去五年之久,這座島上物資貧乏,她既然是‘活人’,是怎麼堅持到現在的。”
檀妄生像是今日才意識到這個問題似的,認真想了想,道:“國師在登島前,應該已經看過這座島的分布圖了吧。我們住的那片地方土地還算肥沃,能種出蔬果,也設有儲備糧食的倉房……食物嘛,也許它就是從我們那兒偷來的也不一定。”
“將軍說笑了。”蕭明燦輕輕一哂,“剛剛登島之時,我就見識過了那些想要試圖進島之人的下場。那麼混亂的情況下,將軍都能攔住‘它們’,事關到日夜久居的住處,將軍又怎會輕易懈怠?”
“說不定呢?”檀妄生看著她,“人無完人。再怎麼縝密無措,也總會有百密一疏的時候。”
“……也是,”蕭明燦想了想,似乎覺得有理,說:“既然那非人之物起了襲擊將軍的念頭,將軍勢必不會坐以待斃。但話雖如此,那些東西久居海島,比將軍的人更了解這裡,行動也更敏捷。防守的方法也隻有那麼幾種,輪流巡視,又或是安置陷阱。就如將軍所言,即便認真對待,也總有百密一疏的時候。可……”
她頓了一下,聲音在雨聲中有些發悶,但語氣卻一如往常般平和,“將軍性格直爽了當,若是真的覺得它們是個危險的隱患,與其等著它們給自己找麻煩,將軍應該更傾向於先一步除掉那東西。”
話雖這麼說,但蕭明燦卻清楚不過,那東西既然比誰都了解這座海島,又能靠那雙毫無痛覺的腿走向任何常人難以涉足的地方,數量不明,分散又雜,想要在不打草驚蛇的情況下徹底鏟除絕非什麼易事。
檀妄生聽出了蕭明燦話裡的意思,一時沒有回答。天邊悶雷滾過,劈向遠處的海麵,微弱的光短暫地照亮檀妄生的側臉,接著又被黑暗再次籠罩。
“……國師覺得,我在飼養那些怪物嗎?”檀妄生稍微轉頭,瞥了身後一眼,指腹緩緩摩挲著火銃扳扣,笑著道:“怎麼辦呢?在我看來,知道太多秘密的活人,反而會比那些裝神弄鬼的死人更麻煩。”
與此同時,兩人走完了又陡又長的石階。迎麵便是一小片晾魚的空地。除此之外,不遠處還置放了幾張石桌石椅,上麵堆著小孩玩的花燈,不過早已變得陳舊破損,有些隻剩下個內裡的框架。
蕭明燦稍稍偏頭,兜帽擋住了身後的視野,她隻能看到側方被雨霧盤繞的樹叢。身後那群人仍緩慢地踩著台階行進,其中幾人似乎在茫然揮舞著武器,鐵銅製成的刃片剮蹭在石磚上發出聲響,但又很快被那些混亂不清的囈語聲蓋過了。
蕭明燦垂眸看向那布著刀痕的手背。雨水砸在她先前劃傷的指側,變淡的血水緩緩滑進兩人交握的掌心。突然間,她心裡生出一絲莫名其妙的孤立無援感。
她稍低下頭,輕笑了笑,和緩道:“如果將軍不想讓我察覺到,剛剛就完全不會提任何和‘食物’有關的事了。在我看來,這更像是將軍在刻意讓我覺得,有人在飼養那些怪物。”
檀妄生瞧著那寬大的兜帽,有點可惜沒能看清她剛剛慌張的神情,明明她的指尖輕抖了一下。他也笑了起來,“就像夫子和他的學生?”
蕭明燦覺得這更像是幼稚的孩子和他絞儘腦汁三日才想出的嚇唬人的惡作劇。
“將軍喜歡這種感覺嗎?”蕭明燦沒有回答,反問道:“鋪設謎題,然後看著身邊的人為了尋找真相焦頭爛額?”
“若換做是其他人的話,我會覺得無聊至極。”檀妄生毫不遮掩地道:“但如果是國師的話,倒是彆有一番趣味。畢竟這座島上除了木頭就是石頭,總要給自己找點樂子,不是嗎?”
蕭明燦緩緩點頭,“……看來先前登島的其他人也經曆過這種事了。”
“怎麼會呢,待在我身邊的自始至終都隻有國師一人。”檀妄生道:“不過那些人的確試圖尋找過真相,但到最後基本上都成了那群怪物的同伴。”
樹叢裡忽然傳來孩童的怪笑聲。
蕭明燦下意識想轉頭,隨即又想起了方才那女孩血絲密布的眼睛,止住了動作。借著餘光,她隱約能看到側方的樹叢裡有幾道人影,正隨兩人的速度在林中蹦蹦跳跳地跑著。她能感受到那股視線,就像是村頭看到有權貴馬車路過的孩童一樣,帶著純然的好奇和天真。
“……國師猜得沒錯,”檀妄生始終沒放開蕭明燦的手,說:“那些怪物一旦找不到食物,就會想儘一切辦法來飽腹,米糧、草葉、老鼠,甚至是腐肉。”
與此同時,一顆小石子突然從林中飛擲而來,像是為了吸引什麼注意似的,落地後又彈跳兩下,停在了檀妄生身側。
檀妄生食指始終不離火銃扳扣。幾個半大的孩子見他稍抬起手裡那黑漆漆的怪東西,捂著嘴低呼一聲,一溜煙跑遠了。
“當然,它們雖是半死不死的怪物,但卻極為討厭腐肉。大概是因為難以下咽,又或是容易得病。總之,”檀妄生說,“不到萬不得已,它們絕不會動屍體。”
蕭明燦想到了之前那個隨從手裡拎著的頭顱,“……它們更喜歡玩弄。”
“但比起這些,國師知道它們最喜歡吃的是什麼嗎?”
蕭明燦不知道檀妄生為何突然問這句。
兩側樹叢裡出現怪異人影,它們跑動極快,遠比身後那群人更加敏捷,若是它們真打算做什麼,兩人無異於腹背受敵。眼下明明不是聊這件事的好時機。
她沒有說話,隨手將早已濕透的白布塞進口袋,提著沉重的衣擺,大步往前跑。
就在兩人將要跑到儘頭時,蕭明燦腳步略一放慢,看向站在正前方的數道模糊人影。
檀妄生偏過頭,靠近蕭明燦說了句什麼。幾乎是話音落地的同時,一聲砰響在身邊炸開,遠處一道人影頹然倒下。
下一刻,她又聽到了聲震響,但聲音遠沒有方才的大。
刹那間,一顆鐵彈幾乎是擦著她的頸邊射過,緊接著,她聽到了重物倒地的悶響。
身後追過來的人群發出滲人的驚喊。
她看著前方那人抬起的火銃,下意識摸向側頸,腦海裡不受控製回響著剛剛檀妄生說的那句話。
“……新鮮的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