侵蝕(1 / 1)

小心劣犬 談今朝 4395 字 4個月前

他麵露微笑,那語氣聽起來簡直和藹到了極點,仿佛隻是在講紛雜回憶裡一件不算痛快但早已和解的小插曲。

而提起它的原因,僅僅隻是因為眼下情況碰巧讓他想到了這件事,以此當作個淺顯易懂的比喻——絕對沒有其他想法。

蕭明燦沒有接話,看向掌心殘留的土壤,裡麵還夾著一塊血跡斑斑的碎布。她輕輕撚動土粒,這地方的土壤雖然粗糙,但和下麵那片枯樹叢的土比倒是鬆軟不少,方才挖起來也沒想象中那麼艱難。

她知道這意味著什麼。那兩具屍體至少已經死亡半月有餘,但在前不久,就有人挖動過這片土。

她抬頭看了看樹頂異常茂盛的枝梢。既是想要埋葬屍體,為何卻隻是草草掩蓋一層土了事?一場暴雨豈不是就能把這些土衝散?

這片樹叢和下方的死寂沉沉截然不同,難道底下掩埋的全是屍體嗎?

蕭明燦目光轉回那具被燒焦一半的屍體,忽然間,她想起了之前皇城裡一直議論的那樁離奇滅門案。而此刻這種感覺,就像是凶手為了滿足耍弄人的惡趣味,精心布置給那些錦衣衛看的慘案現場——

你無比清楚地知道這些屍體多麼慘絕人寰,他們生前遭遇了多麼可怕的事。你試圖為他們討回公道,對著那些麵目全非的屍體和周圍被刻意布置過的場景日夜分析,竭儘全力,但你卻始終無從得知真相。

蕭明燦拍了拍掌心的土,輕笑了笑,道:“將軍是故意引我過來,讓我看這些的嗎?”

檀妄生不答反問,“國師有何高見?”

蕭明燦有所保留:“這群人傷勢各異,生前都曾遭受過非人的折磨。和三年前那場營嘯很像。”

“……又或是說,和國師船上的那些人很像。”檀妄生站起身,望了眼山下那幾具屍體,幾個部下正搬送著他們,準備把他們安置到彆處。他道:“在登島之前,國師肯定也發現那些人的異樣了吧?不然也不會冒險把他們帶下船來試探我了。”

言生聞言看向蕭明燦,有些怔然。

蕭明燦撐著膝蓋起身,表情一如既往地平靜。

“……既然看出有異,國師明知道把那些人留在狹小、方便監視的船上,反而要比帶到一個陌生寬闊的荒島上更穩妥。更何況,在此之前,你就已經知道了島上近百人離奇失蹤的消息……但國師卻偏偏要冒險至此。”

檀妄生想了想,似乎覺得有意思,“國師想要試探我什麼?我的底線嗎?說好國師大人要一人登島,可大人卻帶了一群人過來。難不成,是想試試看我究竟會不會一氣之下對你們怎麼樣?”

寒風凜冽,蕭明燦看了眼身上罩著的大麾,道:“……雖然我從沒這麼想過,但現在好像也知道答案了。”

檀妄生瞧著隻到自己肩頭高的人,她身上壓著的大麾因為不太合身,導致衣擺徹底蓋住了小腿,看起來像是個黑色的雪人。那衣擺上還濺著點點血汙,染臟了那片用銀線繡紋的山巒。

無端地,他忽然想起了在刑牢時那段日子,那地牢潮濕陰冷,國師旁觀用刑一連七天,身上卻未曾沾染過一滴血。

他道:“國師不好奇嗎?既然我能清楚知道你的一舉一動,剛剛為何不攔下你,直接告訴你這些,而是等著你親自跑過來發現?”

蕭明燦想了想,說:“因為對將軍來說,這更像是一場有意思的遊戲?或是一場考驗?將軍想要看看,皇城裡的那些家夥到底是不是些酒囊飯袋、遇事隻會驚慌不會思量的榆木腦袋。”

“也許是一種羞辱也說不定。”檀妄生瞧著她指尖的泥濘,微笑道:“就像看著一隻柔弱的兔子,在險象叢生的林子裡能不能找到出路?”

蕭明燦並不覺得冒犯,反而輕輕挑了下眉,反問:“將軍覺得我像是兔子嗎?”

檀妄生一時沒有回答。

大概是因為黑色狐毛和耳墜的原因,襯得她臉色比方才初見時更蒼白了些,臉頰也不知何時蹭上了幾道灰印。她緊緊抓著大麾,不讓它掉下。檀妄生再次看向她那修長而漂亮的手,心裡想象著每當有風刮過時,手背上的那些淡紅的劃痕就會傳來隱隱刺痛。

她看起來真是楚楚可憐。

但又恰巧因此,使得她那黑色的雙眼看起來明亮又柔和,如同暖陽下清冽的冬泉,目光閃耀著興趣盎然的專注。透過她的瞳孔,他似乎能清晰看到自己倒影。

接著,他看到那雙眼中的自己輕輕牽動嘴角,露出個親切的笑容。

“更像是隻狐狸。”

蕭明燦笑了笑。檀妄生拿回那把長管銃,稍一偏頭,言生身後的隨從便領意放下銃。言生下意識回頭,看向海岸邊那兩艘船,檀妄生的手下並沒有接近那裡,隻是搬運著那些屍體,往荒村裡走去。

檀妄生接著道:“那看來就是第二種了。國師想要試探我,看看這些人突然出現怪異舉止,到底和我到底有沒有關係。又或者可以說,國師想要試探一下,對於那些莫名其妙發瘋的人,我到底都知道些什麼。”

蕭明燦說:“看來將軍的確知道些什麼。”

檀妄生坦然道:“沒錯,我知道的的確比國師多一點。畢竟我可是在這鬼地方待了三年。”

蕭明燦下意識望了眼山下那片曾因疫病而荒廢的漁村。

“要知道,一直以來,我都認為這世上並沒有鬼,更不存在什麼怪力亂神……當然,”檀妄生道:“三年前那件事之後,我曾托舊日部下去找江湖上那些有名的道長、僧人,試圖以此來解釋這一切。我的人並沒有說戰場的事,隻是把……”

他停頓了下,難得收起那副吊兒郎當的模樣,試著整理措辭,道:“一群人突陷離奇癔症、自相殘殺的重要細節大概講述了一遍。他們聽聞後,有人說這是人禍疫病,有人說是天降報應,還有個道長,知道死了很多人後,嘴裡顫顫巍巍念叨著說這是滅國前兆。”

蕭明燦不想去問那個道長最後的下場,隻是認真聽著。

檀妄生瞧著她,忽然想起了朝堂上那群一板一眼、寬袖裡隨時都能掏出本書卷的老朝臣,“但……事實上,沒有任何情況能解釋這種事。雖然我知道鬼神是假的,但是恐懼這種東西,卻是真的。”

蕭明燦說:“恐懼?”

檀妄生點點頭,“他們之所以這樣,是被自己恐懼所……侵蝕。他們眼睛裡看到的東西和我們並不相同。”

烈風驟然迎麵掃來,胡亂飛舞的樹枝相互碰撞,發出如同骨節扭動般的嘎吱嘎吱聲響。周圍看起來就像墓地一樣陰沉。

檀妄生指了指他身後那個雙眼被毀、隻剩下半麵枯皮的侍衛,在大風中道:“大約在他臨死前五天的時候,那是個陰雨天。這個人早上還好好的,到了中午的時候,突然開始時不時盯著前方某處看,說那裡好像有道影子。但那地方隻是一處荒地,沒有任何人影,更不存在什麼動物。後來和他一起的人說,他當時隻以為是自己休息不好,才會出現什麼幻覺,睡一覺就好了。”

蕭明燦看著那屍體,“但情況並沒有好轉。”

檀妄生說:“醒來後,他開始盯著屋子裡的角落看,說有個人就站在那兒,是個小女孩,紮著兩個小髻,臉上塗了層白脂粉,臉頰和嘴唇紅得像血,正歪著頭,衝著他笑。”

言生聞言稍稍皺眉。

檀妄生道:“這種感覺其實很可怕,就好像突然之間,你被整個世界排除在外,獨留你一人來麵對這種詭異的恐懼。我們的人試圖安撫他,讓他隻把這當做一個不存在的幻覺。但……情況隻會越來越糟,甚至快到根本來不及你反應。”

蕭明燦凝視著那雙早已被蛆蟲啃噬過的眼窩。

檀妄生慢慢敘述道:“半天之後,他說那個人走近了,依然在衝著他笑,很滲人。我們叫他不要去看,儘管這很艱難。”

檀妄生朝身側那個眼上留著疤的隨從稍一側頭,示意道:“陳尋他們一直嘗試和他對話,轉移他的注意力,情況也的確有些好轉。我們往他的飯裡放了些安神的藥……整整兩天了,他終於睡了個好覺。但是在他睜眼的那一瞬間,情況急轉直下。”

蕭明燦突然有點不太想知道那個答案,但還是問:“發生了什麼?”

檀妄生看著她,道:“那個女孩就站在床頭,低頭看著他。接著,那笑容一點點擴大,嘴角因為某種難以想象的力量而張到極限,出現裂痕,最後徹底撕裂,直到耳根。但這期間卻沒流下一滴血,就像被抽乾血的凍肉,隻露出白花花的牙齒。”

然後,他稍稍向蕭明燦傾身,惡趣味地咧嘴一笑。

蕭明燦沒被嚇到,隻是因為太接近了,下意識向後仰身。

她剛要說什麼,便見檀妄生聳聳肩,繼續道:“他徹底崩潰了。他說,這是對他的懲罰,因為他沒有看她,因為他忽視了她,所以她才這樣……他就一直這麼念叨著這些,話不成句,像個瘋子。然後,他的目光再也沒離開過那個女孩。儘管在我們眼裡,他隻是看著房間裡的某個空無一物的角落。他逐漸變得安靜了,接下來一連三天都是這樣。”

蕭明燦頓了頓,“……和那場營嘯不太相同。假設軍營裡的人和他們得的都是同一種……”她回憶著那些最後被一刀封喉的將士屍體,想了個暫且合適的詞:“‘病症’,但是軍營裡那些人的情況從來沒有好轉、安靜過。”

檀妄生點了點頭,“……在這之前從未有過這種狀況,所以我們都以為他在慢慢轉好。”

他看著山下那些尚未被抬走的屍體,說:“這就像是新兵第一次見到血肉橫飛的戰場,嚇得一連幾天都睡不著覺,但當他們第五次上戰場時,就可以麵不改色地直視那些屍體。我們以為他也是這樣。所以,原本守著他的人沒有通知另一個正忙的人,自己出去方便了一下。回來的時候,他就發現那個侍衛不見了。”

蕭明燦隱感不妙,她蹲下身,再次去扒那具無眼屍體上的土。果不其然,她看到了侍衛頸前那道被割開的刀痕。

檀妄生說:“再找到他的時候,他就站在這裡,正用一塊尖銳的石頭剜著眼睛。當我們趕到山頭時,他正在挖自己的第二個眼珠,見我們阻攔,他又慌張後退,手上一用力,生生讓眼珠突了出來。”

蕭明燦覺得有些反胃,但沒表現出來。

檀妄生沒再繼續去講那侍衛最後的下場,他愛莫能助地聳聳肩,道:“這就是事情的真相,國師。恐懼。它們利用恐懼,以此來侵蝕他們,逼著他們折磨自己,再殺死自己。”

雲層滾過一道悶雷。

蕭明燦望著遠處的船影,沉默了半晌,然後問:“……它們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