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明燦當然記得三年前在那間刑牢裡到底都發生了什麼。
的確,那可是段相當難忘的回憶。
人人都認為,一旦進了那詔獄,就算不死也得脫層皮。事實上也的確如此。正因進的人多了,死的人多了,以至那地方常年漂浮著一股濃重的腥腐味,其中不乏夾雜著潮濕的水汽和烈酒的味道。
哪怕是白日,獄裡也暗得出奇,走在黑漆空蕩的廊道上,總能聽見兩側若有似無的哀吟聲,像是吊在陰影裡啞著嗓子嘶嚎的鬼。
若是時機不好,也許下一步,就會突然有隻被剝了一半皮的血手從鐵欄後伸出,顫抖地抓向半空,嘴裡發出含糊不清的咕噥。無非是些求救、給個痛快、堅稱自己是冤枉的話。
而最糟糕的是,隨著那人血手的揮動,你總能聞到一股刺鼻的臭味。那是傷口潰爛後散發的味道。
死亡的味道。
去過那裡的官員無一不認為那地方臟得令人作嘔。即便是去看朝堂上的仇家,除了慶喜之餘,也會覺得這地方陰森得不易多留,生怕沾了晦氣;看守在此的獄卒倒沒太多想法,那顫顫的哀聲日日夜夜聽多了,倒也麻木了,權當是領著俸祿來聽蚊子叫。
而蕭明燦卻覺得,比起地上永遠也洗不淨的血跡和堆附在每處角落的臟汙,那地方更像是個……有意思的戲台?
蕭明燦清晰記得當時的每一個細節。那鞭子打在身上的聲音在空蕩蕩的刑獄裡尤為清晰。她能在清楚分辨出摻雜在其中的悶哼聲。那樣微不可聞,幾乎轉瞬就消失在長鞭破空的嘶聲中,卻足夠吸引人去探尋。就像閉著眼睛欣賞一出美妙而令人陶醉的樂律。
她就端坐在鐵欄前的椅子上,望向那個綁在刑架上的人。寂冷蒼白的日光透過鐵窗投照而入,映在那虯實的肩頸上。蕭明燦沒有閉上眼睛,目光也沒有任何偏移。而他低垂著頭,剛剛潑下的水珠沿著鎖骨緩緩滑下,許是膚色稍深的緣故,那水珠折射出一種明亮而細碎的微光。他微卷的發散在之前胸口剛剛結痂的傷口上。
透過光柱下飄蕩的塵埃,她平和地看著他遍體鱗傷的軀體,看著那帶著屈辱意味的刑傷。
而當帶著細密倒刺的鞭子劃開皮肉時,又再次留下了一道道嶄新且觸目驚心的傷口,起先是泛著淡紅的劃痕,緊接著,鮮血滲流而出,沿著腹部肌肉緩緩下淌——
無疑的,那鮮紅刺目的血流吸引了她的注意,就像是某種刺激引發的本能,以至讓她能看清那血滴隨著他喘息而微微起伏的模樣。
鞭子一次次落下。
蕭明燦表情沒有任何變化,目光也沒有任何值得琢磨的深意,哪怕她能注意到他的呼吸越來越不穩,越來越急促。也許是因為傷口再次被鞭打的疼痛,又或是某種不言而喻的挑釁?她並沒有做出任何回應和表態,隻是平和地看著,即便那審問之人揮鞭的手背已經滲出冷汗。
檀妄生篤定自己不會死,並不是什麼自負的妄言。
當今聖上雖貴為一國之君,卻也難免受太傅牽製。
太傅比皇上年長十歲,兩人在先帝尚未退位時就已相識,關係也比現在要好得多。朝堂上的一些老人認為,皇上之所以能除掉那幾個兄長,一舉坐上龍椅,太傅的功勞要占一半。而太傅能從一介五品官吏一躍成為萬人之上,要多虧了皇上的抬愛。
或許,兩人相輔相成的初心就是為了權利,又或是當真正踏上那個位子之後,誰也無法抵擋繼續追逐權利的野心,類似於某種難抵的詛咒……總之,這種爭奪權利的較量從登上皇位後就一直延續到了今日,長達十年之久。
兩方權利相互製衡,朝堂上的大臣也各自選邊,而這個時候,擁有火銃之術和精銳軍隊的檀妄生就成了打破僵局的關鍵。
可惜,檀妄生雖是個任性妄為之人,卻還是有“底線”的。當鎮北王戰死後,他便一直遵照鎮北王遺願,無論朝堂如何風雲動蕩,絕不牽涉其中,更不會輕易站隊。僅僅隻是常年守在邊境,儘心儘力保江山常在。
可事實真的是這樣嗎?
蕭明燦覺得未必。
那場營嘯事件後,外麵朝臣皆人心惶惶,檀妄生卻始終對此一言不提,目的是什麼?他在等。無論隱藏在營嘯背後的真相到底如何,他親手殺了副將導致營嘯爆發已是板上釘釘的事實,皇上單單以此就可以拿他論罪,除掉這個或許永遠也無法為己所用的隱患。
但皇上不能這麼做。
至少,她不能貿然這麼做。
營嘯的真相,傳自鎮北王的火銃之術的關鍵秘法,還有邊境始終缺少的軍隊主力,這些都和檀妄生有著無法分割的聯係。他雖說遠離朝堂紛爭,可卻早已紮根在這水深火熱的泥沼裡。若是因為一時衝動鏟除掉這顆棋子,在這暗流湧動、內憂外患的局勢下,無論是對朝臣,還是江山士氣,亦或是邊境穩固,都有可能造成打擊。
況且,即便皇上想動手,太傅也未必會讓。雖說檀妄生牽涉甚廣,可畢竟人就在詔獄裡,若真想除掉他,也並非是什麼登天的難事。檀妄生也深知如此。所以這個時候,隻要有人朝這個跌進深淵的亡命徒伸手,也許就能得到些意想不到的收獲。
檀妄生深諳此理。於是他就一直這麼和刑部耗著,賭這兩位份尊貴的人不會殺他,賭其中一人會保他無恙……或許,對他來說,這就像是一場比賽,又像是一種博弈,甚至是一盤賭局。他在明知對方是上位者的處境下爭奪輸贏,他拿自己當籌碼和兩人談判,而時間就是頂在兩人腦袋上的銃——
蕭明燦端起桌上的茶盞,慢條斯理地撥著上麵的浮沫,在鞭子高揚的間隙裡聽著水珠落下的輕響。
——滴答、滴答。
檀妄生對此勢在必得。
事實的確如他所料。他身上那些已經結痂的鞭傷就是不言而喻的印證。入了詔獄受審的重犯幾乎不會再有傷口結痂的機會,刑部那些人深知如何在不喪命的前提下儘可能讓犯人痛苦,傷口在逐漸愈合的開始又被一次次撕裂便是最好、最簡單的手段。
檀妄生身上的血衣是被之前戰場上受的傷染紅的,真正的鞭傷卻寥寥無幾。雖然手指的確有受刑痕跡,但傷處已經開始愈合。
太傅已經有所動作了。
這在蕭明燦的意料之中——對於太傅來說,這幾乎是一場必贏的局。
皇上想要拉攏檀妄生,就必然要給這個瘋子一些好處,這個好處是什麼?
假死後的隱姓埋名?讓他能活著離開詔獄?免罪於他的部下?把他送回邊境,繼續去當他的影將軍?
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太傅不會坐以待斃。檀妄生一旦成為皇上的人,太傅就等同於被推向險局,接下來的每一步都將岌岌可危。光憑這一點,他也會趁此機會不留餘力地設法除掉檀妄生。
而棘手的是,檀妄生就算站隊皇上,也未必會把一切都儘數托付。他一定會有所保留,這是他保命的籌碼。就算到最後處境危在旦夕,他也不會袒露任何——他可是拿保江山的火銃之術當籌碼的人,當然做得出這種玉石俱焚的瘋事。
所以,對於皇上來說,檀妄生這顆棋子一旦被踢出棋盤,那麼她就再也無從得知營嘯背後的真相,並且還要處理邊境的麻煩,就連火銃之術的核心秘法,說不定也會成為世間“失傳已久”的絕跡。
而若是保下檀妄生這顆棋子……如何保?檀妄生發動營嘯導致傷亡慘重是板上釘釘的事實,若是從太傅手裡強行搶人,必定會付出些代價。
那個代價可不會讓她好過。
所以,皇上隻能等,等著在刑獄把檀妄生的性子磨沒了,再來同他“談”。畢竟是個隻知道耍弄刀劍的瘋子,就算有點小聰明又如何呢?他早晚會因為那點小聰明自掘墳墓。
而這也就恰恰導致了,當皇上思量檀妄生的利用價值,並且試圖在權衡江山與掙脫太傅牽製的兩難裡,做出選擇時,太傅就已經搶占了先機。
皇上接下來能做的是什麼?
繼續拋出更誘人的籌碼?然後私下找出能在太傅手裡保人的萬全之策?
長鞭甩下的聲音仍在回蕩。
審問的人每一次落鞭後,都在質問營嘯之事,但卻始終沒有任何回應。
他不禁感到有些汗顏。
他在數天前就得了太傅手下的暗裡囑托,營嘯之事雖已發生,但影將軍此前從未在戰事上出過岔子,這次事情又蹊蹺突然,難保不是有心之人故意陷害的離間計,讓他們這些審問之人下手多有斟酌。
他當然知道這話裡的意思。也知道今日國師前來的用意。
一個叫他手下留情,一個叫他往死裡審,這夾在兩位大人中間,實在坐立難安。
不知問了第幾遍後,他嗓子也喊啞了,抹了脖子豎起的雞皮疙瘩,道:“國師,這審也審半天了,天寒地凍的,再審下去,人恐怕也受不了,要不先歇一歇?”
蕭明燦聞言抬眼,恰巧對上那雙眼睛。
談起檀妄生,皇城中那些權貴無一不認為他性情惡劣,但比起厭惡,更多的倒是替自家千金惋惜,白白長了一張俊美惑人的皮相,秉性卻是個極差的。
對於容貌這點,蕭明燦也深感讚同。
前麵刑桌上立著一盞燭燈,映著他那淺淡的灰黑色眼睛。他就這麼懶洋洋地望著她,明明沒有笑,眼底卻像是藏了笑意,跳動著瘋狂的光芒——比起狡詐,那更像是籠中困獸在興致勃勃地等著離開籠子的那一天,甚至比這更直白、更赤裸。
他仿佛在明目張膽誘惑著籠外的人,就像是在提醒她,他此刻就在籠子裡,寸步難行,毫無反抗之力。眼下就是最好的機會。她應該來接近他,馴服他,讓他遍體鱗傷,讓他心驚膽戰,直到跪伏在身前。
蕭明燦不為所動,麵上仍是那副慣常好脾氣的溫和。
接著,她目光偏移,看向檀妄生腹部那道一指深的猙獰刀疤,輕聲道:“……影將軍身強力壯,這點鞭傷,恐怕不及戰場上所受的一半吧。”
“難道……”
審問之人順著蕭明燦的目光轉頭,看向旁邊那盆碳火。
.
“……看到那邊了嗎?”
冷風吹動耳墜。蕭明燦抬起頭,順著身後人指著的方向看去。那屍體前方幾步遠的位置,也埋著一個人。與之不同的是,那人腰腹部已經被燒得焦黑乾癟,其餘部位仍覆蓋著土壤,兩種顏色極其相近,以至蕭明燦一時沒注意到。
檀妄生提議道:“國師不打算挖挖看嗎?”
蕭明燦沒有動,“不是說我問什麼都會告訴我嗎?影將軍不如直接告訴我真相。”
“國師會信我說的話嗎?”檀妄生輕輕拂去蕭明燦肩上的土粒,笑著道:“大人向來行事謹慎縝密,怎可聽一個罪臣無憑無據地斷言。要眼見才為實,不是嗎?”
言生道:“大人……”
那隨從用火銃狠頂了下言生後腦,示意她閉嘴。
蕭明燦走上前,用手挖著屍體上的土堆。摻在土裡的石粒反複刮擦著她手背的傷口,她動作卻未顯半分局促,反而認真得就像是個來秉公辦案的官員。
不知過了多久,她掃開屍體麵上最後一層薄土,才發現,這個剛死不久的人除了腰腹處和雙手被燒得焦黑之外,其餘地方完全沒有任何被灼燒的痕跡,甚至連刀劍劃拉的傷痕都沒有。
“他把自己壓在了一截木頭下,然後點燃了整個木頭。”檀妄生半跪在她身側,看著那具屍體,道:“火整整燒了一夜。直到天亮被人發現時,這人還清醒著。”
烈風橫掃過周圍異常粗壯的樹乾,頭頂的樹枝在地麵投下張牙舞爪的影子。
周圍一片安靜。
接著,他指了指自己的肋側,衝蕭明燦微笑起來,“就像國師當年對我做的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