槍殺(1 / 1)

小心劣犬 談今朝 5467 字 4個月前

蕭明燦沒有動,也沒有說任何話。

她看向那雙帶著笑意的眼睛,忽然想起了三年前在刑獄裡見到他時的樣子。

十一月的陰冷天,他就靠坐在牆邊,隻穿了件白色中衣,全身幾乎被鮮血浸透,脖子上還纏著紗布,手上遍布受刑的痕跡。但當他抬起頭時,眼底卻帶著一種完全沒有刻意偽裝的坦然。

他明明沒有笑,也沒有說話,隻是平靜地看著她。那雙淺淡的灰黑色眼睛常常讓人有種他一定比傳聞更加親和的錯覺。而現在,牢房昏暗的光線在他眼底鋪上了一層陰影,倒像是利用溫柔偽裝的怪物終於露出了本來麵容。

而當蕭明燦與之目光相對時,他的視線又仿佛穿透水麵般,看穿了她腦中所有的想法。可他的姿態卻依舊安穩、放鬆——見過他的人一定都會為此感到不寒而栗,就好像他才是那個站在牢外的人——

就好像他篤定自己不會死一樣。

瘋子。

那是她見到他的第一印象。想不到三年過去了,這想法依舊未變。

冷風掀起一陣淡淡的血味。當鮮血沿著石路縫隙淌向幾人腳邊時,終於有人顫聲開口:“你……一個罪臣,豈有此理……!”

“明明是各位不信守約定,怎麼反倒成我的錯了?”檀妄生穩端槍管,瞄著那幾個官員,考慮道:“……既然臣已經罪該萬死了,那再殺幾個應該也無妨吧?”

侍衛們想要阻攔,卻被檀妄生身邊那幾支火銃生生逼了回去。此時此刻,他們正僵站在通往荒村的石道上,兩側儘是光禿禿的枯樹,正前方最遠處則是幾間破破爛爛的木屋,院內雜草叢生,木欄塌折。蕭明燦旁邊的隨行將軍掃了眼前方,發現其中兩三扇屋門已經不知所蹤,隻露出屋內黑漆漆的角落,窗紙也早已破損。

他嘴唇幾乎沒怎麼動,用隻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對部下道:“周圍或許還有埋伏,彆冒險。”

其中一官員指著檀妄生,“你……你……”

“瞧瞧各位這浩浩蕩蕩的陣勢,”檀妄生掃了那些人一眼,臉上竟還帶著笑意,“難不成真當這裡是什麼避暑行宮了?”

眾人驚怒交加。他們雖聽過不少關於檀妄生性情無常的傳聞,也知道先前來這裡的那百人杳無音信的遭遇,但……傳聞到底隻是傳聞,比起那添油加醋的猜想,其中大部分人更願意相信這島上其實有某種不能說的隱情。

可現在,前一刻還在同他們閒談的工部主事,如今就倒在他們腳邊,身體還熱乎著呢,腦袋卻被砸沒一半……一個被流放的罪臣,怎敢妄為至此?

眾人握緊了佩劍,但到底沒人敢動一下。幾個比那胖男人官職小的人都閉上了嘴,生怕自己也落得個和他一樣的下場,即便他們想在國師大人麵前表現表現,讓大人到時候在皇上麵前美言幾句,但也沒必要為此把命給丟了不是?

幾人思及於此,又悄悄按回了劍,等著國師定奪,但見國師隻是站在原地,看著檀妄生。

“一個罪臣手裡怎麼會有銃?明明那些武器早就被收繳……”人群裡,另一官員皺眉喃喃道:“他被流放到這裡的原因到底是……”

“我給各位一個機會,現在扔下手裡的刀,轉過身,回到船上。”檀妄生目光轉回蕭明燦,微笑道:“當然,國師留下。”

蕭明燦想要開口,但旁邊的言生卻搶先道:“不可!我等奉命押送罪臣回城,豈有你扣留國師的道理?彆再胡攪蠻纏了,到時皇上——”

蕭明燦稍一抬手製止了他們,輕聲問:“先前登島的那些人在哪?”

檀妄生說:“他們都很安全。”

蕭明燦點點頭,望了眼陰沉沉的天,似是思量著什麼,然後道:“大家都回去吧。”

之前和胖男人待在一屋的紫衣官員道:“怎可……”

怎可如此?

言生不理解地看向蕭明燦。如果說街巷傳聞十有八九是假的,那麼地上那具還在淌血的屍體就證明了關於檀妄生的傳聞一定都是真的。在這種情況下,國師怎麼還敢把自己獨留在一群匪窩裡?就算是要雙方冷靜下來去談判,可……和一個敢漠視律法的瘋子能談成什麼?

但隨行將軍和身後的官員卻有所猶豫。即便危險,可所有人都知道這是最好的解決辦法。他們的命令是押送檀妄生回皇城,但卻對檀妄生一無所知。在登島之前,他們甚至不知道這些罪臣手上竟有火銃。

皇上到底隱瞞了些什麼?

周圍是不是還埋伏著其他人?有多少人?

他們在靠岸時根本沒看到先前從皇城過來的船隻,哪怕是殘骸碎片也沒有,那些船去哪了?難道已經返回皇城了嗎?

一概不明。

他們此刻就像隻懵懂的兔子一樣闖進了敵方地盤,一言一行皆暴露在對方的視線之中。雖說將國師一人留在這兒太過冒險,但如果不這麼做,他們又能如何呢?就這麼僵持在這裡和那瘋子講道理?打口舌戰?眼下聽從命令,回到船上從長計議才是唯一辦法。

退一萬步講,就算國師大人在這期間遇到什麼危險,但最起碼,他們可以和船上其他人討論出一套萬全的解決之法,不至於像現在這樣嗚嗚泱泱一群人往人家槍管上撞。

短短數息間,幾個做出權衡的官員開始試著往後退。隨行的小沈將軍也朝部下稍一點頭,接著卸掉腰側佩劍。

言生一步未動,但她看的卻不再是蕭明燦,而是蕭明燦身側那個侍衛的手。

十一月初的冷天,那年輕的侍衛鬢邊卻冒著冷汗,他定在原地,右手握著劍柄,拇指抵住劍鞘——這並不算什麼值得多看兩眼的奇怪事,畢竟他還年輕,而對方卻拿著火銃,差距懸殊的情況下要保持高度警惕,害怕些也很正常。

但他有點太害怕了。他的拇指一直在微微顫抖,甚至多次滑開了劍鞘。

蕭明燦自始至終都沒有看他。言生目光上移,看向侍衛圓睜的眼睛,明明他在盯著檀妄生,但瞳孔卻不斷抖動,就好像是在用餘光去來回盯著檀妄生身上的每一處細節一樣。沒由來的,言生忽然想起了繞著火苗飛轉的蛾子。

緊接著,越來越多的佩刀被扔到地上。

大部分官員已經開始往後退,隻剩下將軍和言生幾人守在蕭明燦身邊。檀妄生略一偏頭,幾個隨從當即把槍口稍稍放低,以此表示各退一步的誠意。

蕭明燦依舊沒有動。

言生開始卸佩刀,下意識望了眼濃雲集聚的天,眼皮輕輕一跳。

隻見下一瞬,言生身側一士兵突然暴喊一聲:“——護駕!”幾乎沒給任何人反應的時間,抽劍朝檀妄生掠去——

血霧伴著砰響炸開。

言生和幾個侍衛當即護住國師,而隨行侍衛中又有幾人不顧命令衝向檀妄生。震響霎時如同驚雷般填滿周圍。

幾個官員下意識抱頭趴下保命,而其中幾人卻像是瘋了似的跟著拿刀殺向檀妄生,嘴裡大喊著“保護國師”,但當那些人身體接二連三倒地時,周圍抱頭的官員看著眼前被炸開的臉,嚇得直接連滾帶爬往岸邊跑去。

言生也想帶蕭明燦離開這裡,但蕭明燦卻在隨行將軍應對混亂之際,轉而拉住言生的手腕,趁亂跑進了側方枯樹叢。

沿著枯樹叢一路往上便是崎嶇山坡,兩人跑了一會兒,蕭明燦體力有些不支,靠在一粗樹後,喘息之餘轉頭看了眼下方血跡濺灑的石板路。

三四百步開外,方才那幾個試圖行刺的侍衛就倒在那裡,剩下的官員則都跑到了岸邊,一人環抱粗的樹叢和山石擋住了那群人的身影,不過從周圍人的動作來看,應該是在爭前恐後地往船上跑。

而檀妄生似乎並沒有繼續追他們的打算,隻是站在原地。接著,他似乎被什麼東西引走了興趣,朝其中一侍衛屍體走去,用槍筒翻開他的身體,隨後蹲下身,檢查著什麼。

言生皺緊了眉,也盯著這混亂又詭異的場麵。

緊跟著,言生看到一穿著淡色袍子的官吏在枯樹叢裡慌張跑動。

距他身後不遠的一處山石後,另一中年官員拚命小聲喊著那官吏,又時不時回頭看向船的位置,似是在叫那人趕緊跟著他逃跑。可那官吏卻像什麼都沒聽到似的,目光不停掃巡四周,接著朝離岸邊和中年男人越來越遠的方向跑去。

“……他在做什麼?難不成是想找到國師大人?”言生眯著眼睛,看著他空蕩蕩的腰側和雙手,覺得離奇,“那人連劍都沒拿,還想著要立功,這是被嚇傻——”

又是一聲砰響。

血線霎時從官吏頸前呲出。那官吏邁步剛到一半,身體陡然一軟,一頭撞上了前麵的枯樹,沒了生氣。

言生簡直難以置信。

蕭明燦隻是靜靜瞧著下方的狼藉,若有所思地想著什麼。

“……那影將軍瘋了嗎?不,還有,”言生視線轉到石板路上那幾具屍體,皺眉問:“那群人為何要不顧命令去行刺影將軍?之前登船離城的時候還一個個哭喪著臉,隻不過是奉命押送影將軍,以及勘查這座荒島,表情卻像是覺得自己要被發配到邊疆似的……現在怎麼一個接一個不顧命令要往人槍口上撞?想要立功也不是這麼個方法吧。”

蕭明燦說:“就算是想要立功,但他們應該也不至於慌不擇路到連個武器都不拿。而且,違背命令也不是立功。”

言生看向蕭明燦。

蕭明燦指向下方樹叢更偏僻之處,那地方就在官吏倒下的正前方,雖然陡峭,但枯樹和礁石密布,倒還算是個能躲藏的好地方。那裡倒著兩個侍衛。其中一人僥幸逃過一劫,隻是肩膀受了傷,此刻正艱難地用另一隻手爬向前方更偏僻的地方。

詭異之處就在於此。

先前靠岸的兩艘船就停在距那侍衛側後方不過百步遠的岸邊,這也就意味著,那侍衛完全可以跑到距離更近的岸邊登船。可他卻偏偏選擇了要往極其偏遠的地方跑,而前方沒有任何人經過的痕跡,更沒有要保護的官員。

言生道:“那兩人……還有那個官員,為何都要往那地方跑?”

“……這些人雖說沒辦法和影將軍軍營裡那些人比,但也算是宮裡精挑細選的精銳。”蕭明燦扶著枯樹,思索著說:“他們早就經曆過不少意料之外的險境,怎麼現在卻因為影將軍殺害了個工部主事就慌到這種程度?”

天邊陰雲翻湧,把周圍染成了霧沉沉的灰色。狂風貼著地麵呼嘯,掃過雜草和歪斜粗壯的枯木時,發出宛如孩童在井底耳語般的輕聲呢喃。

言生忽然想起了那些官員之前說的“詭異之事”:之前明明一切都好端端的,可靠近這島之後就天色異變。趕巧的是,這座島以前還是住著近百戶的小漁村,可因為一場莫名的疫病,短短半月內就成了荒島。如今那些官員和將士一個個又像失了智似的突然發狂,然後又四處亂逃……

言生用指甲狠切了下指腹,彆讓自己胡思亂想。蕭明燦抽空看了眼言生,她依舊冷著張臉,掃視周圍,看不清任何情緒。但蕭明燦實在是太了解這個跟著自己近十年的侍衛了,她悄悄指了指下方那些屍體,道:“你看那些人倒下的位置。”

言生望去。蕭明燦說:“石板路上躺著的那幾個人,都是方才想要‘行刺’影將軍的人。側方那些倒在偏僻枯樹附近的,是想要趁亂‘逃’到其他地方的人。而最前方寬闊的海邊,一群人紮堆聚在那裡等著上船,但卻沒有一人受傷。發現什麼了嗎?”

言生道:“影將軍在有目的地殺人?”

蕭明燦點點頭,“而且,這麼一看的話就不難發現,倒下那些人無論是不顧命令突然行刺,還是逃到遠離岸邊的枯樹叢,行為舉止都極其怪異。”

說著,她朝幾百步遠外的海邊稍抬下把,“那些人才是真正的‘正常人’。剛剛登上陌生的荒島不久,就突然爆發了一場失控的混亂,而且對方還有絕對力量壓製。不論換做是誰,第一想法肯定是先往船上跑,保命之後再做打算。而不是跑到一條最不熟悉、最偏遠的險路上。”

言生沉思了片刻,說:“仔細想來,那些人的確不太對勁。之前在船上我就看到有幾人手抖得不成樣子,甚至有幾個侍衛在巡視時一直不安地撓著甲板護欄,到最後連指甲都被磨破了……”

她神色凝重,沒再繼續描述下去,道:“屬下當時以為這些人隻是因為太懼怕影將軍才這樣的,畢竟當中有不少人曾在影將軍的軍營待過一段時間。”

蕭明燦望著下方的屍體,喃喃回想道:“不安地抓撓東西,舉止怪異,又突然發動襲擊,最後慌不擇路地逃跑……”

檀妄生已經發現了那個正爬動的侍衛,他裝填著鐵彈,慢悠悠地往侍衛方向走去,直到距離百步遠時才站定,接著緩緩抬起銃。

蕭明燦沒有眨眼。

冷風卷起幾片乾枯的葉子,蓋在了那侍衛鮮血滲流的後腦上。

言生握緊了劍,“瘋子……”

檀妄生把火銃扛到肩上,轉過身,望向蕭明燦所在的山坡。

寒風掠過,宛如蜘蛛腿般光禿禿的樹梢在半空中怪異擺動著。

蕭明燦在枯樹後望著下方的一舉一動,低聲道:“……看來,影將軍這是在重演當年那場營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