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嘯(1 / 1)

小心劣犬 談今朝 6893 字 4個月前

檀妄生之所以被流放,是因為一場營嘯。

單論營嘯一事,其實無論是對世間百姓,還是朝中大臣來看,都算不上什麼稀奇事。

早在這之前就有過很多次類似的情況出現:某個邊陲小國在交戰前夕,新兵誤把遠處營火的光當作了敵軍突襲。

正巧當時這些人剛經曆過兩次敗仗,營裡躺著一排重傷哀吟的人。士氣一片低迷,再加上又是深夜,新兵誤以為敵軍已經衝到眼前,自己死到臨頭,嚇得驚喊一聲,結果導致整個軍營瞬間就像崩斷的弦一樣,身邊人同樣驚叫連連,接著有人開始把眼前慌忙跑動的人當成了敵軍……而結局不出所料,軍營陷進自相殘殺的動蕩裡,還沒等敵軍侵襲,就不攻自潰了。

當然,雖然這件事發生在那個常勝將軍身上實屬不該。可……誰又沒犯過錯呢?

雖說那影將軍師出已逝的鎮北王,自小武功造詣奇高,又極擅沙場謀略,這些年來替皇上解決了不少邊境的麻煩。但同樣,那家夥能力又多了得,做事手段就有多惡劣。

不談其他,單說軍營。打過仗的都知道,那些派到營地的監軍基本上都是皇城來的活祖宗。雖說交戰地條件艱苦,可再艱苦也不能輕易怠慢了監軍,不然那祖宗若是跟皇上說了些什麼,他們這群隻會耍弄刀劍的,輕則被克扣下一年的軍糧,重則被抓住什麼把柄,扣上個意圖謀反的罪名。

但派到檀妄生那裡的監軍可就不同了。

這些人回來後要麼一臉頹喪,步履沉重,看著像是剛參加完自己的喪禮;要麼就是在馬車裡戰戰兢兢地直發抖,無論問什麼都搖頭不言,隻有進宮見到皇上後才劫後餘生似的緩了口氣。眾人都以為影將軍對他們做了什麼,可當太醫仔細檢查後,卻沒在這群人身上發現任何傷口淤青。最多也隻是因驚嚇過度引了些癔症而已。

這些人到底在軍營裡遭遇了什麼,也隻有皇上知道了。

但皇上卻從沒為此責罰過檀妄生什麼。

那群大臣曾旁敲側擊地試探過幾句,而那些監軍們都無一例外地回答:

“……那簡直不是人呆的地方。”

何出此言?

無非是軍紀嚴苛,士氣緊繃,近年來又戰事頻發,就連見過不少大場麵的監軍都受不了影將軍的軍營,那些新兵整日處在這種血肉橫飛的環境裡,接連麵對戰友的死亡,抗不住重壓也在所難免。隻不過這次,不幸地導致了營嘯爆發。

但實際上,發動營嘯的並不是什麼新兵,正是檀妄生本人。

而比起究竟是誰發動的,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導致營嘯爆發的關鍵原因,是有人正巧撞見了檀妄生殺了自己的副將。

幸存之人說,那副將的腦袋在地上滾了數圈,而身體則被捅得千瘡百孔,腸子血泥糊了一牆。讓人難以承受的是,在副將被“斬首”之前,有人親眼目睹了他正試圖兜著從傷口露出的臟器往外逃的慘狀,但緊接著,就被後麵的檀妄生——

一個人的仇能有多大?

更何況那副將追隨檀妄生多年,兩人在戰場上出生入死,早已是過命的交情。那些士兵說過,兩人從未有過什麼大矛盾,頂多偶爾會拌兩句嘴,不過都是些玩鬨話。就算真遇到了什麼意見不合的事,一頓酒就說開了。

既然如此,影將軍為何突然下此毒手?還是在那麼多人的軍營裡?

這還遠遠不是最詭異的。

當幾名將士的屍體被運回皇城時,宮裡人發現,這些屍體的死相都極其慘烈——與其說是被一刀封喉,倒不如說是經曆了某種非人的痛苦後才被人了結似的一刀割了喉——

那個中年男人被運回皇城時,覆著薄霜的眼睛仍舊死盯著前方。因為天寒地凍,血液完全浸透衣襟後又被凍乾,導致他兩片衣襟剛好凝固在傷口兩側邊緣,維持著被一把扯開的模樣,仿佛兩塊風乾的樹皮。

露出的心口位置血肉模糊。碎肉沫堆附在拳頭大的傷口邊緣,傷口中間呈明顯凹陷,血肉發黑,足有一指腹那麼深,以至於這看起來就像是剛挖好的墳坑和它邊上的土堆。

這是用手生生抓撓出來的痕跡。而男人雙手呈抓握式僵在傷口上方,指縫中糊滿了與傷口相同的血汙,其中一個食指指甲因為用力太大而折斷了一截。

這說明什麼?

“——那人被一刀割喉後,仰倒在地上,在脖子不斷湧血的情況下,還在試圖用最後那點力氣去抓撓心口——就像是要把自己的心臟活活挖出來似的。但後來宮裡那些人徹徹底底檢查了遍傷處,你猜怎麼著?那人在抓撓胸口之前,那地方完全沒有任何傷痕或者病症。”

船艙裡,一身穿青袍的胖男人坐在桌前,無意識摸了摸後脖頸,嘖嘖兩聲,唏噓道:“其餘十五具屍體,都是這種慘狀。毫無征兆的,要麼試圖用手活活掐死自己,要麼就是把腦袋一直往樹上撞,但最後的死因都是被人一刀抹了脖子。”

一股涼風驟然吹開房門。

圍在桌邊的另兩個男人嚇得一激靈,抬眼看去,才意識到他們剛剛聽得太入神,竟沒注意到外麵已經陰雲密布。海浪撞在甲板上發出聲響,其中紫衣男子瞧了眼桌上微微抖動的茶盞,緊張地搓了搓手,起身去關門。

“一刀抹了脖子?”另一男子這時問道,“可是,影將軍不是幾乎不用刀嗎?”

當然,這也是值得一提的特殊之處。

影將軍在作戰時幾乎很少用刀,而是銃。除了身手高深之外,他還擅長研製各種火銃,以及在戰場上將這種武器發揮到極致的戰術。民間認為,影將軍之所以能夠百戰不殆,就是因為他們手上那把銃。皇城中的權貴覺得,影將軍之所以能在觸怒皇上那麼多次仍能活到今天,全憑僅存在他腦袋裡的那些製造銃的關鍵之法。

這些說法紛雜難辨,大多都是從宮中那些被刻意添油加醋的流言裡推測過來的。但如果聽得足夠多的話,就會發現,這些真真假假的推測裡,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影將軍營中的火藥非常非常多。

“因為彈丸都沒了。”

胖男人瞧著兩人不解的表情,再次解釋道:“所有的火藥,全都沒了。營嘯爆發後,那些追隨影將軍的部下拿銃殺了不少胡亂跑動的人。然後不知道怎麼回事,那影將軍殺到一半,忽然轉頭下令要銷毀營裡所有的火藥和銃,一點不留。”

海浪聲被擋在了門外。他再次摸了摸脖子,“具體原因大家也不清楚,據傳,其中一個追隨影將軍的部下交代說,是為了平息混亂,以及提防敵軍搶占這批物資。但你說,一個追隨發動營嘯罪魁禍首的人說出來的話,能有幾分真?”

兩個男人半懂不懂地看了眼對方,又看了看那個胖男人。其中那個關門的男人往回走時,正巧瞟到了胖男人的後脖頸。幾縷冒油的發絲下,那肉實的後頸已經被撓得泛紅了一小塊。

男人張了張口,想問些什麼,卻聽那胖男人續道:“影將軍被押回城後,關於那場營嘯的事兒半個字都沒說。刑部那些人能用的手段都用遍了,就想讓他開個口。後來他倒也的確開口了,但都是耍人玩的胡話。”

另一男人捧著茶盞暖手,道:“……我知道,當年影將軍戰敗一事傳過來後,整個皇城都跟蒙上一層黑霧似的,沉壓壓的,怪嚇人的。大家都想知道發生了什麼,可那話都快寫在臉上了,就是沒人問出口。”

“誰敢說?”紫衣男人被挑走了話頭,坐回到桌邊,歎了一聲:“影將軍下獄的那幾天,皇上她一改往日性情,直接處置了好幾個在宮裡添油加醋議論此事的小官,甚至還下令禁傳此事,違者直接……”他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那可是掉腦袋的事。”

“但影將軍最後不還是招了嗎?”另一男人瞧了眼房間四周,道:“不然也不會是流放孤島這麼個結果了。皇上雖對影將軍多有寬容,但影將軍鬨出這麼大個禍來,若是不交代清楚緣由,皇上斷是不會讓他活著離開那刑牢的。”

“問題就在這兒。”

胖男人插話道:“一場營嘯,大半的人死在自己人手下,傷亡慘重不說,火銃損失不計其數。按常理說,這種事誅三族都不為過。就算是皇上親兒子,那也未必能保全性命。更何況還是個無親無故的人。但影將軍最後也僅僅是被流放到荒島而已,那件事情後來也隻是用‘一場普通的營嘯、將軍失責導致戰敗’草草蓋了過去。”

他瞥了眼身後緊閉的房門,然後向前傾身,放下摸脖子的手,放低聲音說:“如今三年過去了,邊境戰事忽然頻發,我軍連連敗退,皇上這時不顧勸阻,執意要把早已流放的影將軍給‘接’回來……你知道這說明什麼嗎?”

外麵海浪咆哮著撲打甲板,船體跟著稍稍晃動,桌上的一盞燭燈熄滅了。兩人心下莫名一悚,不由道:“什麼?”

“舊事重演啊。”胖男人直直盯著兩人,陰影罩在他半張臉上,“必然和那場營嘯的真相有關。”

兩男人瞟了眼對方,覺得有些發毛,緊張道:“那那件事的真相……”

胖男人又仰回到椅背上,習慣性摸了摸後頸,說:“當年影將軍隻承認自己殺了副將,但對那些士兵指控的話卻閉口不談。至於殺人的原因和營嘯發生的所有細節,更是一問三不知。後來是國師親自下了趟獄,事情才稍微有點轉機。沒過三天,刑部就把影將軍交代的罪狀遞給了皇上。”

“具體那真相到底如何,除了皇上和身邊近臣之外,”他朝著一側牆壁轉頭,示意隔壁房間,聲音壓到隻有彼此能聽見:“也隻有那位知道了。”

.

“——他們知道個屁!”

隔壁房間裡,一抱著劍的侍衛呸了一聲,說:“這群老家夥,一天天淨鬼扯些沒用的東西來危言聳聽。我這就去給他們點——”

“讓他們說去吧。”

蕭明燦靠在窗邊,專心擦著匕首,輕聲道:“連著趕路了一個月,還是特意去荒島接那個十惡不赦的影將軍。他們整日提心吊膽的,生怕自己一到地方就死在那瘋子手裡。若是不說出來,就這麼憋在心裡自己嚇自己,到時恐怕也會嚇出亂子。”

“說說影將軍也就罷了,可他們現在都快議論到國師頭上了。”侍衛說:“國師就在這裡,他們還敢肆意妄談,真當這裡遠離皇城後就成他家後院了嗎?”

“何必同他們置氣?”蕭明燦放下帕子,瞧著匕首,和緩道:“先前被派來接影將軍回來的人足有兩批,近百人。但這些人自從踏上那座荒島後就再無音訊,生死不知。皇城裡雖無人敢大肆議論些什麼,但心裡都不約而同覺得他們早已葬身荒島。”

蕭明燦抬起眼,看向言生。燈架燭光飄搖,映著她右眼下那兩顆並列的小痣,和右耳的玄色流蘇墜。那耳墜隨著動作輕輕晃動,但在黑發下並不顯眼。國師向來不愛束發,隻是隨意散在身後,因為發尾剛及肩胛,即便散著,也不顯半分淩亂。反而讓人覺得有幾分親和的清秀。

言生依舊板著臉。蕭明燦無聲笑了笑,溫和道:“那些人在皇城過得還算不錯,突然之間就被派到這裡來‘送死’,換做是誰,都不可能一點想法也沒有。他們已經忍一個月了,如今馬上就要登島了,讓他們隨便發泄一下吧。”

言生沉默片刻,接著想了想,說:“……屬下還是想不明白。皇上當初壓根就沒打算讓國師過來,這天寒地凍的,路上又顛簸艱辛,國師身體不好,何必主動接下這苦差事?”

蕭明燦把匕首插進腰後,“檀妄生跟皇上說了,如果我不主動過來,他就要一直留在那島上。”

“他想做的事多了去了。”言生說,“五年前,皇夫私下同他敘舊,覺得他年過弱冠,府上常年空得像個鬼宅,想著給他說門親事。結果他倒好,大言不慚地想要走皇夫懷裡養了十年的狗,說瞧著它最好看,想抱回去看院,叫聲聽著也有煙火氣。”

“……時局不同往日。邊境戰事激烈,我們又連吃三場敗仗,險些失了一城。”蕭明燦走到桌邊,拿起搭在椅背上的白色狐裘,說:“我怎麼能眼睜睜看著國破?”

言生道:“可……這擺明了就是耍人的,誰都知道影將軍對國師記恨——”

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緊接著,一侍衛推開門,行禮道:“大人,我們馬上就要靠岸了。”

蕭明燦點點頭。言生接過狐裘,幫著蕭明燦穿上,“……國師就留在船上吧。等著屬下帶人去島上看看情況再說。”

蕭明燦走出屋外,理著額發,“那信上說了,必須國師一人登島。”

“不行,”言生跟在身後,“那影將軍明擺著就是在耍我們,先前近百人生死不明,現在又讓國師一人登島,誰都知道那人斷不會乖乖跟著國師上船。”

蕭明燦望著前麵越來越近的海島,剛要說些什麼,卻見前麵甲板上已經聚了不少人,其中多半是隨行的大臣。此刻那些人正低聲議論著什麼,見國師來了,又齊齊收聲,老實行禮。

其中一人握了握手裡的劍,像是給自己壯膽一樣,然後道:“國師,我們準備好了。”

蕭明燦瞧著這些人各個視死如歸的模樣,不由笑了笑,道:“……各位這是都要登島?”

幾個小官麵麵相覷,那眼裡明晃晃寫著:“難道不是嗎?”

這時,一穿著青袍的胖男人從人群中擠出,提聲道:“臣等奉命隨國師押送影……罪人檀妄生,自然是要護國師大人周全,怎……”

他嘴唇忽地微微一顫,身體像是被雷劈了般一頓。緊跟著,他不住抬手撓了撓後頸,仿佛那裡突然間被毒蚊子咬了一圈包一樣,也顧不上什麼失態,抓撓得越來越誇張。嘴裡續道:“怎能自己待在船上,讓大人一人登島?”

蕭明燦看著他後頸那顫抖的手,沒有說話。

一旁的言生壓低聲音,堅決道:“屬下一定要跟著國師。”

船已經放慢速度,開始靠岸。蕭明燦掃了眼周圍數十個侍衛和冷臉的將軍,又瞧了眼旁邊另一艘船上的隨行將士,攏了攏狐裘,覺得拗不過他們,輕歎一聲,“……好吧,那就有勞各位了。”

——話雖如此,但事實上,不過半盞茶的功夫,蕭明燦就後悔讓他們跟著下來了。

儘管最終隻下來了小半人,但自打這些人從登島開始,竊竊私語聲就沒停過。雖說顧忌到她這個國師在這,言行多有克製,但沒走幾步,瞧見遠處那被幾處陰影遮蓋的荒宅,又被嚇得議論起來。

“……據說這裡曾是個小漁島,”有人顫顫開口:“幾乎與世隔絕,後來不知怎的爆發了場疫病,村子裡短短七天就死了大半人,剩下的人慌得不行,匆匆燒了屍體後,就都連夜離開了,連行李都沒敢回屋收拾。後來這裡就成了座荒島。”

“這地方邪得很。”另一人附和道:“據說之前那兩批到這裡來的人,在傳信裡都提過:‘天氣陰沉,似有暴雨將至’,咱們如今不也遇到了?”他指指天,“剛才還好端端的,沒由來的,一靠近這島,天就變了……”

走在前麵的蕭明燦聽得頭疼,揉了揉額角。

言生一邊吩咐侍衛看好附近,一邊偏頭對蕭明燦小聲說:“這些人膽子雖小,但好歹是宮裡派來的……影將軍如果想活著離開這裡,就算犯渾做些什麼,也應該念及他們身份尊貴,不能藐視皇上,把他們全殺了。”

蕭明燦聽出了她話裡意思,“如果最壞的情況出現,我真出了什麼事,這麼多人,總有一個能趁著他顧慮的間隙跑回船上去報信?”

言生目光偏離,沒有反駁。

“……嗐,鬼神之說那都是假的,各位莫要自己嚇自己。”身後那胖男人說道:“我們這麼多人,又有小沈將軍和言生大人護著,自然不怕那幾個被流放的草莽匹夫。就算他們反抗,”他提了提手上的劍,說:“我們也能——”

砰——!

一股溫熱的血從半空炸開,濺向周圍幾人。兩個朝臣還維持著張口說話的樣子,可話音卻被截在了嗓子眼裡。他們怔怔抬手,抹了把臉上泛紅的肉沫。

那一瞬間的死寂裡,蕭明燦稍稍回頭,餘光瞥向腦袋被轟沒一半的胖男人。

“……親愛的,”

蕭明燦沒管濺在狐裘上的血,她抬起眼,循聲望向前方那道披著黑色大麾的人影。

檀妄生拎著火銃,慢步朝著這邊走來,身後還跟著三個隨從。十幾名侍衛和隨行將軍已經護在了國師和朝臣身前。

“你明知道我最討厭的兩件事,一是不守約定,二是在彆人的地盤上喧賓奪主。”

遠處隱隱傳來海浪聲。人群一片寂靜。

兩人相距不過二十步遠。檀妄生無視了那幾個提劍的侍衛,把槍口對準蕭明燦,吊兒郎當地笑起來,頸前那道橫向的傷疤極其顯眼。

“但國師你卻想同時做這兩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