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出門時已是夜幕低垂,寒氣甚濃,然這幾日天氣著實好,今夜更是銀盤高懸,倒是給秦昭寧增添了幾分朗意。
她裹了裹張叔為她備下的雲緞大氅,身上又暖了些,可看了眼自己的穿著,又癟了癟嘴,“還是不要這大氅了,我這般男子裝扮,這麼穿倒不倫不類。”
今日她同徐知硯一樣,穿了一身月白色銀竹紋長袍,不同之處在於她腰間束的是竹青色絲絛緞帶,徐知硯彆的是羊脂玉腰帶。徐知硯身形頎長挺拔,這一身穿著頗顯修竹之氣,而她身量嬌小,本就像極了還未成年的小少年,加上這寬大的氅袍,更像偷穿了兄長的衣服。
徐知硯笑意直達眼底,“你以前可不會如此在意旁人看法。況且也沒什麼不倫不類的,可擔得起‘溫潤如玉’四字。”
徐知硯倒也沒有硬誇,她在洛城時最喜著一身緋紅色長裙作女子裝扮,但扮男裝時卻十分偏愛穿月白色衣裳,隨著年歲越長,她扮男裝越顯清潤,加上她鳳眸瀲灩,倒有幾分男子沒有的俊秀。
“人是會變的。”秦昭寧撇了撇嘴,雖這麼說,還是禁不住寒風,摟緊了身上的大氅。
徐知硯笑及眼底,見她翻身上馬,也隨她動作一起輕甩韁繩,朝前行去。
還未至太陰廟,人頭便已經攢動,兩人不得不將馬拴在路口隨人潮趨步而行。
人流越來越擁擠,兩人已隨人潮湧到廟前,人人手上都拿著或大或小的花燈,在青溪邊排著隊,唯獨秦昭寧和徐知硯兩手空空。
秦昭寧挪到一旁,找了個相對偏僻的角落,抬頭望著高高懸掛在頭頂的花燈,似有點點星火灑在眸中。
徐知硯有一瞬失神,卻見她朝著花燈微微伸出手,眸中也突然閃出一抹熒潤。
“八歲那年爹爹帶我去逛花燈節,也是這般人來人往。彆家姑娘都是娘親帶去……”
她頓了頓,收回手。
“原本看著同我年歲一般大的姑娘們都是牽著娘親的手,我便有些意興闌珊不再想湊這熱鬨,爹爹卻將我一把抱起扛在肩上。爹爹身形偉岸,我高高地坐在他的肩頭,看著姑娘們抬頭望我,我虛榮心頓起,便伸出手碰了碰頭頂的花燈,看著她們豔羨的眼神,那時我便覺得有爹爹就挺好的。”
她抬著頭,眸中的火光浸了些濕意,卻依舊沒有溢出的意思。她抽了抽鼻息,爭氣的淚意瞬間散去。
徐知硯知她一向要強,若非忍不住,絕不會在人前流淚。默了片刻,他才道:“自那以後,每年花燈節都有許多父親帶著孩童前往,再後來,洛城花燈節慢慢就成了丈夫必須參加的節日。”
秦昭寧低頭莞爾一笑,什麼也沒說,卻見徐知硯突然從袖中拿出兩盞小小花燈遞給她,“若是不想擠在此處,我們可沿著青溪一路往下,隻需再走半裡路便可見一個小小庭院,那庭院後門便是青溪下遊,我同家主打過招呼,等會兒便可進去放花燈,無人擠你。”
秦昭寧怔怔接過徐知硯手中的花燈,胸中思緒萬千,朱唇緊抿半刻後才道:“師兄對我這般好……多謝師兄不怪我少時魯莽,亦多謝師兄對父親的孺慕。”
徐知硯眼底霎時一片幽黑,似卷起了深淵下的巨浪,他緊緊盯著秦昭寧的眼睛,唇邊勾起一絲莫名的笑意,“你怎會覺得我怪你少時魯莽?”
他怪的從來不是她的魯莽,反而慶幸她的魯莽是對他,她不服的也是他。若是同她爭第一的是旁人,那該如何是好?
徐知硯心中暗歎一口氣,麵上神情分毫不改。
然他表現出的目光太有侵略性,秦昭寧隻覺有些緊張,她再次被心底那不知名的情緒緊緊包裹,不自覺又攏了攏身上的氅袍,“不怪嗎?可師兄如此震怒,從那以後還將我當作死對頭。”
“我從未將你當作死對頭,我那時隻是覺得你太小了,什麼都不懂。”徐知硯仍凝眸望進她的眼底,“你現在也是,同以前那般什麼都不懂。”
“我懂!”他聲音漸弱,秦昭寧卻聽得分明,她來不及思考太多,下意識便抬頭望著他認真分辯道。
誰知她的心一直咚咚直跳。
“懂什麼?”徐知硯聲色沉沉,眼睛卻沒離開她一張一合的朱唇,縱使是男子裝扮,也絲毫掩不住女子的嬌俏。少時的嬌憨與此時的明媚重疊,他瞥見她燈火下嫣紅的耳垂,喉頭滾動,一瞬間腦海思緒皆被這張容顏占領。
她說她懂。
他朝前微微邁一步,直到可以清晰感受到她溫熱的氣息撲向他的脖頸,看見她略有困惑的雙眸卻未有躲開的意思,他放心朝她傾去——
“哎呀呀!世風日下啊,兩個斷袖竟公然在此親熱!自己回家偷偷親不行麼?”耳旁婦人聒噪聲音傳入他的耳膜,他脖頸一僵。
“彆亂說,說不定人家是兄弟呢!”竟一婦人用手肘捅了捅她的手臂。
“哪家哥哥會用這般深情的眼神看自家弟弟?哎喲喲肉麻死了。還穿一樣的衣服,世風日下,世風日下!也完全不掩著了!”聒噪婦人一副不忍直視的模樣,卻又頻頻將目光投向他們,又連連搖頭歎,“可惜了,可惜了,都長這麼好看!”
徐知硯如芒在背,這兩道聲音就差沒指著他們說道了,他如何都無法再裝作聽不見,心底的躁動也已經消散,差點做錯事情。
他板著臉將視線從少女依舊帶了些困惑的臉龐上收回,站直了身軀彆開臉,低聲說了句,“走吧。”
秦昭寧鬆了一口氣,她已經不是當初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女了,她知道他想做什麼!她方才望著他眼底的神色,就同那日被他抵在牆角時如出一轍,耳旁一切嘈雜都沒了聲響,她腦海中不斷浮現當日的畫麵。若是不讓他親,他是不是一直心存不甘?會不會影響他們往後的合作?
於是她做好了心理準備,然不知怎的,他卻收回了目光。
秦昭寧暗鬆了一口氣。
她凜了凜思緒,緊跟在他身後。然而還未走兩步,就被一丫鬟裝扮的女子撞到肩頭,丫鬟身量嬌小也沒將她撞疼,見她無事便匆匆說了句“對不住”,頭也不回地朝人群湧去。
人潮湧動,碰撞也屬正常,秦昭寧並未放在心上,卻眼見那丫鬟隔著人流朝前眺望,背影急切得直跺腳。
“小姐你走哪兒去了?等等紅袖!”
紅袖?
秦昭寧耳朵微動,目光不離眼前朝人朝方向跺腳的小丫鬟。小丫鬟個字小,雖隻是微微側臉,但亦可見她一張圓臉,在燈下兩頰通紅,更加討喜。
她搓了搓手,隻好在這方寸之地來回踱步,“這可怎麼辦……”
秦昭寧喚住徐知硯,在他耳旁低聲說了幾句,隨後又朝丫鬟方向挪了幾步,“你是哪家的小丫鬟,要不要幫忙?”
丫鬟抬頭看向麵前之人,見是一笑臉盈盈的俊朗公子,眼角滲出一抹欣喜,然話未說出口,她又忙伸出雙手捂住自己的嘴巴,眨巴眼睛搖頭。
秦昭寧心頭掠過一絲異樣,她正欲再問,丫鬟要尋的人已逆著人潮擠回她身前,此時已不那麼擁擠了。
“紅袖。”
女子整張臉隱沒在寬大的鶴氅帽簷中,秦昭寧看不到她的麵龐,隻聽得她聲音低沉淡然,不帶一絲情緒,卻也沒有怨責之意,亦沒有搭理他們的意思。
“小姐!”紅袖麵上浮現驚喜,一蹦一跳到女子跟前,“我聽話,若是走丟了,便在原處等小姐,也沒同生人搭話。”
秦昭寧心頭的異樣感更甚,她朝側旁邁了幾步,在女子不易發覺的角度試圖看清著寬袍中的臉。
女子從寬大衣袖中伸出一支纖細蒼白的指尖,輕輕點了點紅袖的腦袋,“你最聽話。”
似哄孩子一般,她的音色也溫和許多,半張臉也隨著動作隱約透出帽簷外。
紅袖咧開嘴甜甜一笑,“我記得小姐說的,因為我最聽話,小姐才會帶我出來!因為我最聽話,小姐才會讓我去大姑娘房裡,因為那兒什麼都不用做!”
“紅袖!”女子卻突然大怒,厲斥一聲,紅袖縮了縮脖子,趕忙捂住嘴巴,一副知錯了的神情搖搖頭,見女子疾步離去,紅袖趕忙跟上。
“小姐,人少了,我們在此放花燈吧。”
女子並未答她。
秦昭寧神色肅然望著兩人漸行漸遠的背影,“大人看清那女子的臉了麼?”
徐知硯搖頭,他離幾人不算近,又比幾人高大許多,從他的角度看,隻看見女子寬大的帽尖,“有何異樣?”
“或許是蘇琬。”秦昭寧道,“其實我已不記得她在金風宴上的模樣了,但我可將方才見到的那張臉畫出來,大人幫我確認。”
徐知硯點點頭,“若是蘇琬,又如何?”
“大人記得今日蘇少夫人說的麼?是誰將蘇玥失蹤的消息稟報給蘇夫人。”秦昭寧還未等他回複,便自顧自答道,“是紅袖。”
“若是尋常丫鬟,將自己小姐看丟了,且不論還能不能留下一條命,少說也得發賣出去,可這紅袖如今好端端的,且方才聽她們主仆二人意思,紅袖還是蘇琬安插在蘇玥身邊的。”
她頓了頓,又道:“我今日離開衙門時,同大人說了我想去鐘陽寺驗證我的猜想。其實我的猜想,便是……”
“這樁案子凶手就在蘇府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