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風宴02(1 / 1)

鐘陽寺後院靜謐祥和,隻偶有參天古樹上的幾片葉子飄落在地。

一個小和尚正背對著他們立在樹下,小小身影正專心致誌地抬頭看著飄落的葉子。

葉子飄落到他眼前,刹那間,小和尚以迅猛之勢揮起手中小樹枝,“哢嚓”一聲脆響,葉子被劈成兩瓣。

“嗖——”劍氣帶起落葉直直朝秦昭寧襲來。

徐知硯神色一凜,兩步擋在她身前,抬掌將葉子劈落,葉子落地時已化作幾瓣殘片,飄飄灑灑。

“明心,不許調皮!”明言板著臉嗬斥,語氣頗為無奈,又轉身同二人道了個歉,“師弟頑劣,請貴客海涵。”

小和尚“哎呀”一聲,慌忙轉過身來,棄了手中的小樹枝,“兩位大人,當真對不住!”

徐知硯麵色稍霽,秦昭寧也才反應過來,忙擺擺手道:“小師傅並不知我們在身後,並非故意,明言師傅切勿責怪他。”

小和尚才八九歲出頭的年紀,不知是不是自小習武的緣故,身形精瘦挺拔,但麵上的嬰兒肥還未完全褪去,臉蛋圓乎乎,腦袋光溜溜,小耳垂厚實,正歪著腦袋眨巴著一雙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秦昭寧。

儼然沒有了方才練武時的鋒芒畢露之勢,分外可愛。

秦昭寧好想伸頭摸一摸他的小腦袋,可自知不妥,一雙手隻好背在身後按捺住摸他腦袋的衝動。

小和尚卻朝她咧嘴一笑後蹦到徐知硯跟前,“大人又來了!今日可能再教我幾招?”

“明心,大人公務繁忙,豈有時間陪你胡鬨?”明言嗬斥。

明心吐了吐小舌頭。

徐知硯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小腦袋,“今日怕是不得空了,回頭再同你切磋,住持何在?”

“師父在客堂呢,原來今日師父等的是大人呀!”明心跑到三人身前,“大人隨我來吧!”

秦昭寧心中卻是詫異,明心小和尚對徐知硯如此熟稔,說明徐知硯也不單來了幾次,可是他以前和她一樣,分明是不信神佛的,過去也沒對孩童表現出什麼熱情,怎會和一個小和尚如此熟稔呢?

客堂內隻簡單放了一張八仙桌和四張禪椅,檀香嫋嫋,陳設莊重簡潔。

明言和明心自覺退出客堂,堂中隻有住持敬玄大師和徐知硯、秦昭寧三人。

見到徐知硯身後的秦昭寧,敬玄眸中閃過一絲悲憫,隨即又恢複了從容神色,“大人已同貧僧說了,施主要過來為已故家人立無字牌。”

“正是。”秦昭寧合掌道。

她原以為會需要費一番口舌解釋和隱瞞,敬玄卻並未多問,隻讓她在一張紅紙上寫上家人的姓名、生忌和死忌,對著無字牌位將紅紙燒掉後,敬玄便親自為無字牌位誦經祈福。

如此,牌位便立好了。

秦昭寧抬頭望著放了牌位的壁龕,眼角滲出幾滴淚珠,又急急抹去。

徐知硯在庭院中等候許久,見秦昭寧出來時比進去時多了幾分舒朗之色,也不多問,隻陪著她往外走。

已是巳時,寺中已有許多香客。

秦昭寧卻在殿門前停了腳步,回頭看向大雄寶殿,問徐知硯:“師兄好像對鐘陽寺很熟,你常來鐘陽寺嗎?”

徐知硯沉吟片刻後,道:“隻是機緣……”

他話還未說完,卻突然被秦昭寧撞了個滿懷,他伸手將她扶穩,秦昭寧揉著肩頭,朝他說了聲“沒事”。

朝前看,撞她的婦人已一屁股跌在地上。

那婦人身著深褐色棉布長袍,頭上簡簡單單用一根木簪一絲不苟地簪了個發髻,身上並無飾物,但腰帶上掛了串小鑰匙,應是哪個大戶人家的婆子。

神色十分焦急。

那婦人站起身來先道了歉:“對不住,真對不住啊小郎君!我尋我們家小丫鬟呢,太急了不小心撞倒你!小郎君無礙吧?”

“無礙。”秦昭寧揉了揉被撞的肩膀,那婆子急急轉身往後院而去。

“什麼小丫鬟這麼大麵子,讓一個管事婆子去找?”秦昭寧嘀咕,卻被一旁的小姑娘聲音吸引了去——

“今日怎麼這麼多人呀?”

寺門旁幾個提著香籃的少女議論紛紛,說話的黃衣少女正伸著脖子朝殿內看去。

“你不知道嗎,今日蘇刺史家的兩位小姐要來鐘陽寺上香,大家都是聞訊而來。”另一個著白色碎花籃布裙的少女道。

“蘇刺史家的小姐,是去歲在金風宴上憑一曲金風流觴賦奪魁的那位蘇琬小姐嗎?聽說蘇小姐不僅琴技過人,更是貌若天仙!我也要去看看!”粉衣少女麵露欣喜,又拍一腦袋,“唉?不對,你方才說蘇刺史家的兩位小姐,可蘇刺史家不是隻有蘇琬一位小姐嗎?”

“這你就不知道了吧,聽說蘇琬是二小姐,是蘇大人的繼夫人所生。前頭夫人生大小姐時難產去了,大小姐蘇玥就被送到青州的莊子上養著,說是要‘躲煞’到十八歲才能回來呢。這不,十八歲了,她的哥哥蘇大公子蘇潤之親自將她接回來了。”籃布裙少女道。

“從來沒聽說過蘇家還有一位大小姐,也不知那蘇大小姐是何模樣?”

“誰知呢,可就算再美,莊子上養了十幾年,怎麼也不如二小姐出眾吧?”

“且看看金風宴就知道了!”

幾個少女提著香籃子越走越遠,秦昭寧才問徐知硯:“來了幾個月,好像還未見過蘇刺史,蘇刺史在蒲州嗎?”

蘇刺史名曰蘇平奉,兼管晉、蒲兩地。

“蘇刺史常在晉州官署,甚少來蒲州司法衙門。”

秦昭寧了然點點頭,又歪著腦袋眉眼彎彎笑問:“那師兄見過蘇二小姐嗎?是否像傳說中那般貌若天仙。”

徐知硯板著一張臉,“不知道,沒見過。”

秦昭寧“嘿嘿”乾笑兩聲,不再打趣他。

轉眼便是九月初十,這一日秋高氣爽。

果然如同徐知硯說的那般,農人們拿著自家的糧食到祭壇上供奉農神,街頭巷尾人擠人,一片歡欣熱鬨,尤其是望雁樓下,人山人海,人頭攢動。

望雁樓共三層,最高層叫摘星殿,便是今日金風宴舉辦之地,尋常人今日自是登不上,但徐知硯不一樣,徐知硯在受邀名列當中——卻不是因為他是蒲州司法參軍,而是因為他是洛城徐氏宗支的嫡係子孫,亦是當朝國子監博士徐文遠的嫡長孫。

出了“三師五尉”的洛城徐氏,自前朝起便有輔君之功,乃當之無愧的簪纓世家。而徐知硯的祖父徐文遠更是今上及德仁太子之師,隻不過為避鋒芒,如今退居國子監,卻成了天下讀書人之師,權利不在,威望依舊。

論官職,徐知硯並不算高,但論出身,如今的蒲州卻是沒人能比得過他的。

故徐知硯在受邀之列,秦昭寧並不意外,反倒是對他的身份又重新有了認知,可心中卻想起了許久之前她便有的疑問——徐知硯究竟為何執意走武官之路?

秦昭寧百思不得其解。

“想什麼?”徐知硯聲音清冷如水。

“想大人多久未著月白色衣裳了。”秦昭寧眨眨眼。

今日的徐知硯不用執勤,故換下了墨色官袍,隻著一身月白色竹紋底錦袍,又用羊脂玉簪將墨發簪起。

雖通身未多加修飾,但他本就相貌俊逸,一雙劍眉斜飛入鬢,深邃眼眸似黑夜中的寒星,鼻梁俊挺,薄唇緊抿,好似整個人覆上一層寒霜,清冷而矜貴。

秦昭寧已經許久沒見他穿上月白長衫,就連平時休沐時他穿的也是深色便服,她甚至以為他已經不愛著月白色衣裳了。

如今一晃神好像回到了還在洛城時。

徐知硯清咳兩聲,並未回應,隻低聲道:“今日是帶你上來賞玩,但你身份諸多不便,讓你以隨行身份……”

“無礙、無礙,我隻看不說,大人放心!”秦昭寧連聲允諾。

徐知硯剛踏入廳中,便引來諸多視線,廳中三五成群的公子紛紛側目,有驚豔,有探詢,亦有敵意。

秦昭寧直觀認為金風宴其實是一場相看宴,而徐知硯成了這場宴會的一道新菜。

她默默站離他一丈遠,讓眾人視線更集中。

“蘇大人。”眾人齊身行禮。

秦昭寧回頭,見門外不疾不徐走來一個年約五旬的男子,亦隨眾人一起行禮。

男子擺擺手笑著回應,“莫要多禮,今日金風宴,是看你們的。”

一時言笑晏晏。

蘇刺史略一側身,身後走出一個英武偉岸的成年男子,應是蘇家大公子蘇潤之。

男子身後又走出兩個少女。

一個身穿雪青色齊胸襦裙,婉約聘婷,眉眼間皆是端莊淑麗。

一個穿石榴紅齊胸襦裙,柔媚婀娜,顧盼生輝,一顰一笑皆是風情,身上還散發著若有似無的香氣。

秦昭寧耳邊嘈雜霎時停歇。

她亦在打量,這二人應當就是蘇家姐妹,可無論哪一個,都不太像養在莊子上的。

“這便是蘇大姑娘吧?”還是席上一位爽朗少女先起了身,走到紅裙女子身前,“果真天姿國色。我叫李見月。”

紅裙女子嬌柔一笑,握住李見月的手,“李姑娘,說起來我們也算有緣,名字都有個‘月’字呢。”

不卑不亢,一點都不像在莊子上養了十幾年的樣子。眾人皆是稱讚。

然而秦昭寧卻猛然想起了前幾日在鐘陽寺竹林中的那嬌媚聲音,又莫名想起那幾個少女的話和慌忙婆子的臉。

那日在竹林中的女子,可不就是這位蘇府剛尋回的大小姐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