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州離蒲州千裡遠,若是快馬加鞭,十日半月倒可以勉強往返,然秦昭寧和胡豫是送元寶回家,且一路還要配合其他地方官衙調查,故而兩人回到蒲州時已經入秋了。
連著趕了幾天的路,秦昭寧麵上卻不顯疲倦,馬不停蹄便來了官衙。
“薑小兄弟回來了!”眾人看到秦昭寧進門,齊齊擁上來。
馮翰良看了一眼秦昭寧身後,“咦?胡豫那小子呢?”
“胡大哥回去放東西啦,稍後就回過來。大人呢?”秦昭寧答道,又瞧了瞧眾人。
馮翰良笑著打趣,“薑小兄弟這是掛念大人呢,東西都沒放就來衙門了,每次回衙門第一句就是‘大人呢’?”
眾人拊掌大笑。
“一天天淨說些渾話,有這功夫不如多出去巡查。”秦昭寧還沒來得及解釋,一道清冷的聲音就從身後傳來。
馮翰良心虛地摸了摸鼻尖,眾人支支吾吾喊了聲“大人”,便作鳥獸散。
“既來了官衙,就進來說說路上情況吧。”徐知硯掃了一眼秦昭寧通紅的耳尖,神色微頓,隨即又轉身離開。
秦昭寧趕忙跟上,身後的玩笑聲在徐知硯身影消失後又傳進她的耳朵。
“馮大哥厲害了,現在連大人的玩笑都敢開了!”
“嗐,你沒發現嗎,小薑兄弟來了以後,大人脾氣就好了許多,若是以前,我可是萬萬不敢的!”
“也是……”
秦昭寧耳朵更紅,雖然知道徐知硯是因為破了案子心情才更好,但被人如此打趣她還是覺得有些尷尬。
直至進了書房,前廳的聲音才徹底聽不見。
“怎麼不先回府放行李換身衣裳?”徐知硯看了一眼她身上的包袱,語氣似有不滿,又掃了一眼她褲腿上的泥濘,劍眉微蹙,“你騎馬了?不是讓你和季無憂一同坐馬車?”
他身上的味道清冽好聞,讓秦昭寧更加醒神,她卻後退了一步,聞了聞自己袖子,確認並無異味,心中並不知他為何不滿,但還是老實回答道:“不過幾件衣服,背在身上並不重的,想快些回來,回來時就騎了馬。”
徐知硯見她動作,神色微僵,頗為無奈,“我不是……罷了,路上可有人為難你?”
手上倒了熱茶,將茶盞推到她麵前。
秦昭寧爽朗接過,“有大人的書函,一路通行無阻十分順利。”
她又頓了頓,“隻是在途經慶州時,遇到了一位姓廖的刺史,他多問了幾句我們是如何找到孩童的,那人販子又如何招認的,好像對案子十分感興趣,我隻說唐川受不了刑罰很快便招了,定了罪以後便咬舌自儘了。但他神色坦然,好像真的隻是感興趣,倒也看不出有異。”
秦昭寧倒也沒撒謊,徐知硯剛給唐川定了罪,當夜他便在牢裡咬舌了,死狀極慘。
徐知硯轉了轉手上的扳指,沉思片刻後道:“現任慶州刺史廖征,是德仁太子舉薦入朝之人,不過他才德兼備,今上任用至今,不過是不好升任了。”
秦昭寧此前未關注過朝堂之事,但徐知硯所說的德仁太子她倒是知道的。
德仁太子,先帝嫡長子,亦是當今聖上的兄弟,五年前,德仁太子突然暴斃,太子之位便落到了今上的頭上。
德陽太子之死是否有異,如今朝中上下是沒人敢聲疑的,隻因今上對於舊室之事異常敏銳,多說一句說不準會引來殺頭之罪。
隔牆有耳,秦昭寧也不往下說了,免得給徐知硯引來麻煩,便道:“既是才德兼備,應隻是關心案情吧。廖大人也十分配合,我們一路十分順利並無阻礙。大人呢,官衙最近可有什麼案子?”
“無非是一些打家劫舍偷雞摸狗之事。”徐知硯神色淡然。
秦昭寧卻捂嘴笑,“可我進城時分明聽百姓誇大人秉公執法,從不濫用刑罰也不屈打成招,還說大人是‘徐無杖’,如今大人在蒲州城中是頗負賢名了。”
徐知硯輕咳兩聲,抿了口茶。
秦昭寧卻是第一次見徐知硯耳朵紅的樣子,剛想打趣,又見他從懷中拿出張紅色的帖子。
秦昭寧伸手接過,簡單掃了一眼,訝異道:“鐘陽寺的拜帖?”
她知道蒲州的鐘陽寺香火鼎盛,但她心中並沒什麼信仰,要說所求,就隻有求父親昭雪了,可這也不是寺廟能解決的,徐知硯也是知道的。
徐知硯點點頭,神色不變。
“鐘陽寺可供奉無字牌位,不但會定期清掃,還會每日行香拜祭,中元節和寒衣節亦會做法事超度。但配殿位置實在有限,尋常人家難有機會在鐘陽寺立牌。上月我因機緣和他們的主持敬玄大師見過一麵,同他聊了幾句,得知配殿恰好有位,你可以拿這帖子去為老師立牌,他日若是要遷走亦是可以的。”
他難得一次說這麼長的話,說完又抿了口茶。
秦昭寧聞言霎時紅了眼,她小心翼翼捧著拜帖,眼淚忍不住滴滴落在帖子上,她忙用袖子擦了擦,“師兄大恩,我竟不知如何報答……”
萬般委屈和難過她都能忍住不哭,唯獨麵對父母之事,她總是忍不住。
父親屍骨無存,也沒機會立衣冠塚。每每想祭拜,她隻能在路口默念父母名字燒紙錢,可有碑無碑卻是不一樣的。
她常在夜裡夢到父親同她說想回家,每每夢見總是哭著醒來,而後枕巾也濕透了,整夜不能入睡,一直睜眼到天亮。
對爹娘的思念令她倍加愧疚,日日盼著回洛城,可哪這麼容易回?
如今能在寺廟中供牌位,也算給父親暫定一個“家”了。
徐知硯為她遞了帕子,“莫說什麼大恩不大恩的,也是全了我對老師的一片敬意,你去立牌再合適不過。隻是為了避免麻煩,還是立無字牌為好。”
秦昭寧自是知曉的,對於徐知硯所為,她已不知該如何表達感激,隻抱著帖子落著淚道了幾聲“多謝師兄”和“好”。
徐知硯輕輕歎了口氣,“他們剛說我最近隨和許多,你等會兒紅著眼出去,他們以為我又訓斥你,回頭看見我又是一副舍生取義的模樣。”
他極少開玩笑,年少時也是不苟言笑的樣子,這般開玩笑還是秦昭寧頭一回見到,生硬又尷尬,卻令她破涕為笑,將拜帖收到懷中,“明日休沐,師兄和我一同去鐘陽寺可好?”
徐知硯被她笑得麵色有些不自然,又清咳兩聲,點了點頭,抿了一口茶。
說起來,這是他們倆第一次兩個人單獨出行。
鐘陽寺在蒲州城郊,秦昭寧不想讓徐知硯為她駕車,故二人騎馬並行。
蒲州的秋天並不蕭索。
秦昭寧騎著馬一步一步踏在山道上,看片片金黃落葉在秋風中回旋,又看它們輕輕鋪在地上,馬蹄踩過乾葉,“哢嚓哢嚓”地響,她隻覺得有趣又風雅。
她回眸,見徐知硯視線恰好掃過她肩頭,她伸手將肩上落葉輕輕拾起,“此前在遊記中看到蒲州,並未多留意,如今才知蒲州有洛城和邕州都沒有的美。”
徐知硯視線隨著她拾起的落葉輕輕飄落在地,“蒲州地處河東,土地肥沃,等會兒到了鐘陽山頂,往下看,你就知何謂‘樹樹皆秋色’了。若是夏季水沛之時,登至望雁樓高閣,還可見河東入海之壯闊。不過現在去,也是能看些大雁齊飛的秋色。”
秦昭寧卻訝異了,“師兄怎如此了解蒲州景致?”
她記得年少時他並不好風月,也不愛遊山玩水,隻愛聖賢書,她覺得他是當之無愧的書呆子,所以那時被他逼在牆角她才會那麼意外和恐慌。
如今他也好風月了麼?
徐知硯忽略她的目光,隻看著眼前上山的路,淡淡道:“既來之,則安之,多了解也不枉來了蒲州一趟,更何況那望雁樓也算得上名景。”
他說得淡然,秦昭寧卻突然來了興趣,“我沒見過入海的大河,倒是很想去看看的!”
她總是這般,一笑起來便雙眸明亮、耳垂微紅,是年少時的明媚貪玩、事事都想試一試的模樣。
徐知硯從她灼灼眸色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嘴角亦止不住跟著上揚。
“每年九月初十是蒲州的金風節,皆時城中百姓會在祭壇上供奉自家的穀物,感謝農神賜予的豐收,亦祈求來年風調雨順。刺史大人會在望雁樓大辦金風宴,高門貴女和青年才俊們都會在金風宴上大顯才華。”
徐知硯望著她璀璨的雙眸。
“九月初十,可不就是過幾天?”秦昭寧眸色更亮。
徐知硯點點頭,“到時我帶你去看看。”
秦昭寧自是欣然答應。
說話間馬兒就到了鐘陽寺,二人恭敬下馬,任寺廟的小僧人將馬匹牽走。
秦昭寧從懷中掏出拜貼遞給門前立著的僧人,“大師,今日到訪,是為家人立牌,請問敬玄大師今日可得空?”
僧人行了個合掌禮,“貧僧法號明言,兩位施主請入內,昨日大人差人送信來,主持已在內恭候了。”
“多謝明言大師。”秦昭寧亦行了個合掌禮,又感激地看了一眼徐知硯,徐知硯接過眼神,示意她跟上明言步伐。
明禪和徐知硯在前頭不知說些什麼,秦昭寧亦步亦趨跟在身後,欣賞著路旁的一片竹林。
雖是秋日,寺內的竹林卻依舊蔥蘢,秋日透過竹葉穿到青石板上,頗為雅致。
“是你約我到此,怎地還要這般推托?難道你要反悔了……”
那聲音嬌柔似無骨,幾乎將人化成水,連竹林外的秦昭寧都聽一陣心軟。
男人低沉嗓音傳進耳膜,他們在說什麼,她不想再細聽,小步快跑跟上徐知硯。
徐知硯看她耳朵微紅,駐足問:“怎麼了?”
秦昭寧尷尬地搖搖頭。
她自幼耳力過人,甚至比習武的徐知硯還好,她聽得到,徐知硯不一定能聽到。
可她也不能說有人在竹林私會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