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屏春(一)(1 / 1)

和光二十三年冬月初九,甲子日,瑞雪。

典籍記載“春戊寅,夏甲午,秋戊申,冬甲子。此日為天赦日,宜祭祀、祈福、求嗣、齋醮、結婚、嫁娶、修墓、造葬,吉。”

這是和光帝李鼎冊封大皇子李暘為東宮太子的吉日。

皇城裡人仰馬翻,席不暇暖,禮部甚至專請了侍燈司兩名掌燈狄沛和曲霽明前去監察典禮。

但這所有的忙碌和熱鬨,皆不能影響到此刻的薛見微

侍燈司裡隻餘下她一個閒人,術業有專攻,這等冊封典禮日常是用不上她的。

眼下,她正靠在侍燈司後簷的偏窗下,一筆一劃謄抄折子,算是站好今日最後一班崗。

今日一過,她便要調去織造司上任司使。昨夜大家聚在一起為她踐行,少不了推杯換盞把酒言歡,此時額頭還隱隱作痛。

薛見微索性站起身推開窗戶,冷風灌進來頓時清爽了不少。

抄錄的文字乍一看是一些毫無關聯的官員名錄,大部分是壬寅年的登科進士。薛見微抄錄姓名職位後,再換上小一號的羊毫筆注上籍貫。

聽著太和殿上的明鐘敲了兩聲,低沉的鐘聲回蕩在皇城裡經久不衰,像是一個遲暮的老人悠長的讚賀。

觀天司選的吉時是巳時一刻,既已開始鳴鐘了,想必儀式馬上就要開始了。薛見微不由得加快了抄錄的手速,趕緊抄完說不定還能趕上去瞻仰一下冊封儀式。

眼見著還有兩三頁就要抄錄完畢,院門“啪”的一聲被撞開,進來一人右手一揮,衝進來幾十個侍衛離弦之箭般一一打開房門搜羅。

薛見微將毛筆擱在筆架上,反手扣住案幾上的兩本冊子收於袖筒裡,奇道:“聞淵?冊封大典就要開始了,你怎麼這會子還有空回來,丟什麼東西了?”

為首之人身著玄色錦袍,上繡金線雲紋,腰係獅蠻帶,佩玉墜而威。一對劍眉斜插入鬢,雙眸堅毅果敢,舉手投足間儘顯豪爽之氣。

近旁的一名侍衛上前俯身答道:“回稟掌燈,無人。”

聞淵微一點頭,侍衛們迅速低下頭挪到門口,俯身等待聞淵的調配。

“安王失蹤了。”

聞淵眉頭緊蹙,“禁軍已經出城去找人了,楊司侍差我來知會你一聲,趕緊一起找人,要是誤了吉時,這皇城的天就要變成血色了。”

聞淵一揮手,走了兩步,又停下問道:“你手下的人都被你使喚出去了?要給你留點人馬麼?”

他抬眼頓了頓,語重心長地叮嚀起來,“司使還未放人,你得仔細些當好值,彆像上次那樣,人藏在恭桶裡從你手下逃走,你路過奉天殿時替我瞧一眼霽明!她酒量不行,今兒這天冷必定遭不住。”

“統共就那麼一回,叫你天天掛嘴上念!”

薛見微定了定神,迅速消化完聞淵的意思,東宮冊封儀式在即,太子……不,未經冊封之禮還不算太子,安王李暘失蹤了?

這......可真是聞所未聞的醜事。

若是找不到李暘耽誤了冊典,莫說侍燈司,就連太常寺和禮部也擔當不起。

“楊司使在何處?我先去看看什麼情況。萬一安王還在宮裡,大家也不能都去瞎忙活!”

聞淵轉過身子斜晲一眼,“他和禮部王侍郎在奉極殿議事,應該還未走遠。”

幾十人來勢洶洶,又呼嘯而過。一群人進來踩得院子裡潔白的積雪頃刻間變得汙糟不堪。

牆角一張蜘蛛網織了一半,網著隻拚死掙紮的撲棱蛾子,兩扇木門“哐”得一聲碰上,震得蜘蛛爬得更快,轉瞬間包裹住蛾子。

薛見微收好冊子,又將筆墨硯台清理乾淨,迅速朝奉極門走去。

剛走了兩步,聽得沉悶的老鐘敲了幾聲,路上的宮女內官聞聲登時長跪在地上,薛見微也跟著伏在牆根下一動不動。

她凝神在心中默默數著,鐘足足敲了七聲。身旁已經有人嚎叫著哭出聲來,緊接著從奉極殿傳來一聲慟哭,撕心裂肺的聲音瞬間劃破長空。

鐘聲七響,是為喪報。看來是確認了,安王李暘薨了。

大荀朝和光帝一生子嗣單薄,膝下僅有三名皇子,安王李暘、慶王李暄、淮王李昇與元安公主李昕。

今日要冊封的,是和光帝李鼎最為寵溺的大皇子---安王李暘。李鼎生性多疑,即為以來從未立主東宮,直至李暘的生母孝賢恭惠皇後崩後,李鼎憐惜先皇後,顧念往日情分,這才提起要立李暘為東宮太子。

薛見微不以為然,人都死了,想起來給兒子個東宮之位,為了彌補自己的愧疚之情,又有什麼用呢?

這下好了,真是應了聞淵的烏鴉嘴,大家都完了。

薛見微覺得眼瞼下跳地突突得,也不敢耽誤時候,小跑著朝奉極門趕去。一路上碰見好幾行人上著鐐銬被押去問審,鎖鏈摩擦在青石磚上顯得步伐尤為沉重,許是因為羞憤皆掩麵垂目而行。襯得昂首疾步的薛見微逆流而上,格格不入。

她一眼就看到了人群裡的狄沛,宛若一隻飛鷹被拔去了翅膀,失了往日的神采。

“狄沛!”

狄沛正低著頭趕路,猛地聽見有人喚她,扭著一對柳葉眉四下張望,對上了薛見微,登時哭喪著臉,低聲道:“見微!”

“到底出了何事?”

薛見微見她揣在袖子的手止不住發顫,自顧自騰出兩隻手將狄沛的手團住。“方才我已經見了聞淵,他接了令以為安王失蹤了,還在四處尋人,是不是安王薨了?”

“我隨太常寺的典事一同去東宮審驗儀典,這才得知,辰時東宮的人就發現安王不見了,也不敢差人來稟告。”

薛見微問道:“不是過了奉極殿取了冊寶才入住東宮麼,怎麼昨個夜裡就去了?”

“陛下垂憐安王大病初愈,一來一往的折騰,觀天司的人看了時辰,說是最好昨夜先入住,今日再行冊封儀式是一個意思。”

狄沛聲音也跟著顫個不停,“我又帶人將東宮翻了個底朝天,你猜怎麼著?安王的伴讀才來回話,說是安王從假山石上跳下池子去了。那伴讀救主心切,跟著跳下去磕得膝蓋碎了半茬,硬是從後花園子爬出來的,我去一瞧,安王的屍體已經在水上浮起來了。”

薛見微目瞪口呆,“你是說,安王跳水自儘了?”

“眼下未定的事情,我當你是貼己人才告訴你的,可千萬彆瞎傳,陛下聽了勃然大怒,已經仗殺了一批應侍的內官,還不知是個什麼情形呢。”

狄沛的熱淚奪目而出,滴在兩人緊緊相握的手指間,冷風一吹毫無熱氣,隻有滲人的冰冷。

薛見微柔聲道:“莫擔心,年初的祭典儀式你勞苦功高,陛下不還親賞了你麼,一定會記著你好的。就算要罰你,頂多也是半年一年的俸祿,你放心,大不了我把我的分給你…”

狄沛垂著頭,哽咽道:“我......”

“站直了身子!聳肩縮頸像什麼樣子?”

一聲嚴厲的嗬斥將本就心神不寧的狄沛嚇得魂飛魄散,差點栽倒。薛見微眼疾手快扶起狄沛的手臂,兩人循聲望去,來人正是侍燈司司使楊慎良。

押解的侍衛具一排開行禮,“見過楊司使。”

楊慎良看也不看行禮的一眾人,他的目光落在狄沛手上的鐐銬,終究不忍道:“等明日陛下氣消了,我親自去替你求情,霽明呢?”

“霽明應該還在奉極殿等著驗收冊寶。”

楊慎良垂眸掃了一眼薛見微,薛見微心領神會,從懷裡掏出一袋銀子遞給帶頭的侍衛,擠出笑臉,“勞駕您多照看些。”

那侍衛也不推辭,將銀子藏進袖中,使了一個眼色,身後的人立即將狄沛腳上的鐐銬取下,隻留下手上的鎖。

楊慎良微一點頭,剩下兩人立在恩慶門前。

不等薛見微開口,楊慎良長歎了一口氣,望著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麵上很是為難。

薛見微頓時生出一個不詳的預感。

“見微啊,織造司你怕是得緩上一陣再去了。”楊慎良斟酌了片刻,“眼下有一件新的差事,必須得你親自出馬。”

薛見微單刀直入,“是緩上一陣,還是再無可能?”

“有機會的,事成之後我在陛下麵前說說你的好,興許還能去換個高枝。”

“您知道的,這麼多年來我隻求能去織造司,盼星星盼月亮等了這麼久,您忍心看它破滅麼?”薛見微心口空落落的,說話也不似往日冷靜,帶著些氣聲。

“薛見微,隻要你身在皇城一日,就是要提著腦袋為陛下辦事,哪裡輪得到你挑三揀四。”楊慎良見話已說開,索性不再藏著掖著,“往日裡給你留的情麵,那是陛下看你這把刀還有些用處,你去了織造司難道還能天天繡花縫衣?”

“織造司又不是隻有繡花縫衣,況且我是去上任司使……”話一出口,薛見微覺得不太妥當。

楊慎良的臉色已經十分難看,“喲,如今有鴻鵠之誌了,那我把這司使的椅子讓給你可好?”

薛見微連忙行了一禮,低著頭回道:“見微知錯了,任憑司使吩咐。”

“罷了罷了,我知你心中委屈,自打你入宮以來就想去織造司,奈何我手下能用的人不多,一直撒不開你,你有口氣順出來也好。”

楊慎良見四下無人,又道:“今日的事,聽說了麼?”

薛見微眼眸一轉,“您說得是哪一件?”

“好!要的就是你這通透勁,過兩日你去北春坊,對外隻稱是犯了錯被貶去的侍書女官,今日這事蹊蹺萬分,陛下安排你去盯著安王的伴讀,務必要挖點什麼出來。”

楊慎良從袖筒裡掏出一個信封,叮囑道:“閱後即焚。”

他將信封交予薛見微,環顧四周低聲問道:“那件事如何了?”

薛見微應聲從袖筒裡掏出冊子,“已經彙總得差不多了,有問題的進士裡,保薦慶王的參與居多,買賣南北戶籍參與科舉的,多為湖廣賣至陝西。”

楊慎良並不接冊子,他攏住袖子歎道:“他們倒是清明,湖廣前幾年鬨天災,不少人逃竄到陝西討口飯吃,選這兩個地方買賣,實在保險,陛下去年推行科舉新政,南北分卷意在均衡入仕資源,都知道北卷要比南卷容易些,如今倒成了這些人的生意。”

“眼下安王薨了,局勢大變,陛下的意思是按下不表,暫且擱置。等你入了北春坊,名義上歸詹事府管,實際行動還是向我彙報。切記……”

方才爭了兩嘴,薛見微擔心楊慎良心有隔閡,忙表忠心道:“司使放心,我心一片磁針石,堅如磐石無轉移。”

楊慎良嗤笑了一聲,“你這機靈勁頭少氣我點,比什麼都強。行了,你儘早去收拾吧,這兩日可有得忙了。”

楊慎良拂袖而去,宮道上剩下冷冷淒清的薛見微攥緊了信封。適才楊慎良的氣話還在耳邊回蕩,她也覺得十分可笑,

一個不會女紅的人去了織造司做什麼呢?

可她偏偏就是有非去不可的理由。

和光一十八年,她藏在箱櫃裡,親眼看見父親被腳踏錦鞋的人帶進宮,自此杳無音訊,她在宮裡尋尋覓覓了這麼多年,終於能光明正大進入織造司查明何人所為。

薛見微望著幽深的宮道笑了一聲,恨恨罵了句,“這殺千刀的伴讀,害人不淺!”

話音未落,逼仄的朱門裡擠出幾聲尷尬的咳嗽。